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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名春:清華簡與《尚書》研究(廖名春)(《學(xué)燈》第十七期)
2016-01-20 14195

摘 要:清華竹書本《金縢》篇有簡14枚,約410余字,與今本首尾一致,中間行文有詳略之異,有的異文很重要,如孔傳以今本《金縢》之“周公居?xùn)|”為周公東征,馬融、鄭玄以為是周公待罪于東,而竹書本《金縢》有“周公宅東三年”,證明了孔傳的正確?!兑痢菲泻?枚,共154字,主要寫伊尹謀夏之事,為伊尹與湯的對話,屬今本《尚書》中的《商書》,情節(jié)與《呂氏春秋·慎大》篇近似?!兑a》有簡4枚,共112字,孔穎達疏據(jù)“晚書”《咸有一德》而以為“是伊尹誥大甲,故稱‘尹誥’”,由清華簡本《尹誥》看,該篇中伊尹與之對話的是湯而非大甲,這也說明“晚書”《咸有一德》確屬偽書,清華簡本才是真正的《尹誥》或《咸有一德》。清華簡《說命》分3篇,從簡背的次序編號看,當(dāng)有簡30多枚,簡背篇題作“尃敓之命”,即“《傅說之命》”,《書序》所謂“《說命》”當(dāng)是“《傅說之命》”的縮寫,其內(nèi)容與《國語·楚語上》所記載的傅說事跡相近,而與“晚書”的《說命》三篇不同,說明“晚書”《說命》三篇并非《尚書》原本,清華簡《傅說之命》三篇才是真正的《尚書》原本。

關(guān)鍵詞:清華簡;《尚書》;《金縢》;《尹至》;《尹誥》

清華大學(xué)從香港收購的2000多枚戰(zhàn)國竹簡中,與《尚書》有關(guān)的當(dāng)有90多枚:屬于今本《尚書》的有《金縢》篇,有簡14枚;屬于逸《書》的有3篇,有簡40枚左右,其中《尹至》篇有簡5枚,《尹誥》有簡4枚,《說命》分為3篇,當(dāng)有簡30多枚;屬于今本《逸周書》的有3篇,有簡43枚,其中《皇門》篇有簡13枚,《程寐》篇有簡9枚,《祭公之顧命》篇有簡21枚。

還有一些簡既不屬于今本《尚書》,也不見于今本《逸周書》,就連逸《書》似乎也未曾提及,但從內(nèi)容看,則與《尚書》很有關(guān)聯(lián),應(yīng)該屬于先秦《尚書》的范圍,其中有代表性的如已發(fā)表的《保訓(xùn)》篇。這部分簡尚未整理完畢,具體有多少還不好說。從謹(jǐn)慎計,本文只對上述3類7篇中的前兩類,也就是屬于今本《尚書》和逸《書》的竹簡加以介紹和討論。不當(dāng)之處,敬請批評。

一、《金縢》

《金縢》篇既見于今文《尚書》,也見于古文《尚書》,全篇連標(biāo)題共478字。而清華竹書本《金縢》篇有簡14枚,簡長45厘米[①], 每簡平均29字左右,加上篇題,包括合文,約410余字。

竹書本《金縢》簡背有編號。這給編連帶來了很大的方便。其簡14(編號2254)背面還有篇題“周武王有疾周公所自以代王之志”13字[②]。

這可能是原來的篇題,系概括文意而題之。而“金縢”之名則應(yīng)是后人從文中擷取的。《左傳·襄公三十年》將《仲虺之誥》稱為“仲虺之志”,其《文公二年》有“《周志》”之稱,其《成公四年》有“《史佚之志》”之稱,都與竹書本“之志”說類似。不過,從“周武王”之稱來看,篇題已非西周史官的實錄,在流傳的過程中,戰(zhàn)國人為了區(qū)分,已有改動,加上了“周”字。今本《尚書》文前有《序》云:“武王有疾,周公作《金縢》?!崩顚W(xué)勤先生認(rèn)為“簡文”“不用《金縢》篇題,可能表明沒有見到《書序》”[③]。 所謂“周公作《金縢》",即“以旦代某之身"等祝辭為周公所作,并非指整個《金縢》篇為周公所作[④]。這與清華簡《保訓(xùn)》篇的“(文王)述《保訓(xùn)》”一樣,所“述”的是文中的文王語,并非指整個《保訓(xùn)》篇,《保訓(xùn)》篇乃為周史官所記[⑤]。 如此說來,《金縢》文前的所謂《書序》,當(dāng)從原篇題“周武王有疾周公所自以代王之志”概括而來。

竹書本《金縢》與今本首尾一致,但中間行文卻有詳略之異??梢哉f是今本詳盡而竹書本簡易。這種詳略到底是前后關(guān)系還是共時關(guān)系,值得探討。

比如說周公的祝告,今本說周公自己代武王去死的理由先是“予仁若考,能多材多藝,能事鬼神”;后又說武王不如自己,“不若旦多材多藝,不能事鬼神",而且“命于帝庭,敷佑四方,用能定爾子孫于下地。四方之民,罔不祗畏”,責(zé)任重大。一正一反,對比鮮明,理由闡發(fā)得非常清楚。而竹書本多有省略,將“予仁若考,能多材多藝,能事鬼神”與“命于帝庭,敷佑四方,用能定爾子孫于下地”連在一起,以致邏輯混亂,實在是不如今本。

今本涉及占卜的文句,也見于《史記·魯世家》,而竹書本除“穆卜”一詞外,其它皆不見。李學(xué)勤先生認(rèn)為兩者“應(yīng)分屬于不同的傳流系統(tǒng)” [⑥]。其實,竹書本的記載是有問題的。周公的祝告提出了一個兩難的選擇:“爾之許我,我其以璧與珪,歸俟?fàn)柮粻柌辉S我,我乃屏璧與珪?!币狼罢?,武王活而周公得死;依后者,武王死而周公得活。二者必居其一。而事實上周公的兩難選擇被打破了,武王活而周公也沒有死。其原因今本《金縢》作了交代:“卜三龜,一習(xí)吉。啟籥見書,乃并是吉?!倍駮緞t沒有這些交代,事情的發(fā)展就出現(xiàn)了斷環(huán),顯然有欠嚴(yán)密。這只能是后人刪節(jié)的疏忽造成的。因此,從上述兩點來看,竹書本《金縢》從整體上要晚于今本,要劣于今本。

不過,竹書本《金縢》有些異文也非常重要。比如今本《金縢》說:“武王既喪,管叔及其群弟乃流言于國,曰:‘公將不利于孺子?!芄烁娑唬骸抑ケ伲覠o以告我先王。'周公居?xùn)|二年,則罪人斯得?!笨讉饕浴爸芄?xùn)|”為周公東征,而馬融、鄭玄則以為是周公待罪于東。清人多宗馬、鄭說而不信孔傳,現(xiàn)代學(xué)者如劉起釪等亦如此[⑦]。主要原因就是《詩·豳風(fēng)·東山》說:“自我不見,于今三年。”周公東征是三年,此云“二年”,因此兩者并非一事。而竹書本《金縢》作“周公宅東三年”,“宅”即“居”,所謂“三年",與《詩·豳風(fēng)·東山》正合[⑧]。 這一字之異,正證明了孔傳的正確,破解了西周史研究上的一大疑難。

又如今本《金縢》的“若爾三王,是有丕子之責(zé)于天,以旦代某之身”一段,“丕子"的理解是一大難題??讉饕浴柏ё印睘椤按笞印?、“元子”,馬融以“丕子”為“大慈”,鄭玄以“丕子”為“不慈”,曾運乾將“丕子”讀為“布茲”;《史記·魯世家》引“丕子”卻寫作“負(fù)子”,以致訓(xùn)為疾病。古往今來大家的各種說法莫衷一是[⑨]。竹書本“丕”字作“備”,也可作“服”?!段倪x·屈原〈離騷〉》:“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眳蜗蜃ⅲ骸胺?,用也。”《荀子·賦》:“忠臣危殆,讒人服矣?!睏顐娮ⅲ骸胺?,用也?!笨梢姟胺印奔础坝米印?。而“責(zé)”可訓(xùn)為求、要求?!胺又?zé)”即“用子之求”。周公是說,如果你們?nèi)踉谔焐嫌惺褂脙鹤拥囊螅陀梦疫@個兒子去代替姬發(fā)之身。周公和武王都是文王的兒子,比較起來,武王更重要一些,如果文王在天上要用兒子服侍的話,周公說自己愿意去代替。這樣,文從字順,千年的難題可謂是煥然冰釋。

二、《尹至》

《尹至》篇共有簡5枚,簡長45厘米,原無篇題,簡背有次序編號。每簡約31字,共154字。

簡文內(nèi)容是伊尹與湯的對話,體裁屬于今本《尚書》中的《商書》[⑩]。 《文物》雜志2010年第5期封2所發(fā)表的《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照片上,第一簡(2234號)為《尹至》篇的首簡,第二簡(1530+1494)為《尹至》篇的第四簡。下面,略作考釋。

第一簡(2234號)共33字,釋文作:惟尹自夏徂亳麓,至在湯。湯曰:“格汝,其有吉志?”尹曰:“后,我來,越今旬日。余閔其有夏眾……”

李學(xué)勤先生指出:篇內(nèi)伊尹稱“尹”,也或稱“ ”。按清代梁玉繩《古今人表考》云,伊尹系“伊氏,尹字,名摯”,名“摯”見《孫子·用間》、《墨子·尚賢中》及《楚辭·離騷》、《天問》等,這里的“ ”是“摯”字繁寫,就是“摯” [11]?!巴頃薄短咨稀泛汀断逃幸坏隆贰耙比姡f以其為伊尹之稱,應(yīng)該是錯誤的。今本《緇衣》引《尹吉(誥)》的“尹躬”,郭店楚簡本和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本皆作“尹 ”,郭店楚簡本的整理者將“ ”隸作“ ”,以為從身、“ ”聲,因而將“尹 ”讀為“伊尹”。裘按以“ ”為“允”字繁文,以為“晚書”的“躬”字也可能是訛字[12]。實質(zhì)也否定了以“尹躬”為伊尹之稱。這與《尹至》篇的伊尹之稱可以印證。

“夏”,即下文之“有夏”,其地在晉南、豫西一帶。

“亳麓”,原作“白逯”。李讀“白”為“亳”,而網(wǎng)上有人進而將“白逯”讀為“亳麓”,并疑即《甲骨文合集》35501之牛距骨刻辭中之“白麓” [13]。 今人據(jù)《孟子•滕文公下》“湯居亳,與葛為鄰”說,定“亳”在今河南濮陽[14]。

“在”,原作“才”,整理者讀為“在”,并云:《爾雅•釋詁》:“存也”。《左傳》注:“存問之?!卑福骸霸凇?,介詞,表示動作、行為進行的處所或?qū)ο??!稌?#8226;洛誥》:“在十有二月,惟周公誕保文武受命?!薄妒酚?#8226;十二諸侯年表》:“齊、晉、秦、楚其在成周微甚,封或百里或五十里?!薄爸猎凇豹q“至於”?!稌?#8226;盤庚上》:“王命眾,悉至於庭?!薄墩撜Z•學(xué)而》:“夫子至于是邦也,必聞其政?!?/p>

“至在湯",來到湯那里,向湯匯報。

“格”,來。《爾雅·釋言》:“格,來也?!薄稌に吹洹罚骸暗墼唬焊袢晁矗兪驴佳?,乃言厎可績?!笨讉鳎骸案瘢瑏??!薄案袢晁础迸c此“格汝”同。秦樺林認(rèn)為“格”與下文“來”正相應(yīng),因而主張“格汝其有吉志”連讀[15]。

“其”,副詞。表推測、估計。大概,或許。《易·乾》:“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左傳·隱公六年》:“善不可失,惡不可長,其陳桓公之謂乎!”

“吉志”,善意,好的打算。

伊尹“自夏徂亳麓”,從敵國有夏回到商都“亳麓”,來到湯那里,向湯匯報敵國有夏的情況,所以湯就說,“格汝”,你從有夏回來,“其有吉志”,大概是有好的打算,好的想法。

《孫子·用間》:“昔殷之興也,伊摯在夏……故惟明君賢將能以上智為間者,必成大功。”《國語·晉語一》:“妹喜有寵,于是乎與伊尹比而亡夏?!薄短接[》卷一三五皇親部引《紀(jì)年》曰:“末喜氏以與伊尹交,遂以間夏。”都是說伊尹到夏做間諜。

《呂氏春秋·慎大》的記載更詳細(xì):“湯……欲令伊尹往視曠夏,恐其不信,湯由親自射伊尹。伊尹奔夏,三年,反報于亳,曰:‘桀迷惑于末嬉,好彼琬、琰,不恤其眾,眾志不堪,上下相疾,民心積怨,皆曰:“上天弗恤,夏命其卒”。'湯謂伊尹曰:‘若告我曠夏盡如詩。’湯與伊尹盟,以示必滅夏。伊尹又復(fù)往視曠夏,聽于末嬉。末嬉言曰:‘今昔天子夢西方有日,東方有日,兩日相與斗,西方日勝,東方日不勝?!烈愿鏈I毯院?,湯猶發(fā)師以信伊尹之盟,故令師從東方出于國,西以進。未接刃而桀走,逐之至大沙,身體離散,為天下戮?!币烈谝淮巍伴g夏”是“三年”方“反報于亳”。第二次“間夏”是“聽于末嬉”,以“末嬉言”“告湯”。而簡文所反映的,應(yīng)是伊尹第二次“間夏”后之事。

“越”,于?!稌ご笳a》:“有大艱于西土,西土人亦不靜,越茲蠢。”《史記·宋微子世家》:“殷遂喪,越至于今?!迸狍S集解引馬融曰:“越,于也。于是至矣,于今到矣?!蓖跻督?jīng)傳釋詞·粵越》:“《爾雅》曰:‘粵,于也。'又曰:‘粵,于也。'字亦作越?!断男≌吩唬骸接行『怠!瘋髟唬骸?,于也。’于,猶今人言于是也?!?/p>

“旬日”,原作“ ”。十天?!吨芏Y·地官·泉府》:“凡賒者,祭祀無過旬日?!?/p>

“越今旬日”,即“于今旬日”,“我來,于今旬日”指伊尹來見湯,“自夏徂亳麓",在路上走了十天。

“美”,原作“ ”,網(wǎng)上有文讀為“美” [16], 其說是。簡文“眾”后接“□吉好”,所缺字疑為“多”。因此全句當(dāng)作:“余美其有夏眾多吉好”。是說對于商湯而言,于“有夏”有“眾多吉好”的機會,因此,伊尹稱之為“美”。下文稱舉夏桀“寵二玉”,寵愛琬、琰二女,而“有眾”不樂;夏民又疾病流行[17]。應(yīng)該是兇而非吉,似乎不能稱之為“美”。但夏之兇就是商之吉,就謀夏的伊尹而言,正是大好的時機。所以伊尹稱之為“有夏眾多吉好”,稱之為“美”,是理所當(dāng)然的。

第四簡(1530+1494號)共29字,釋文作:“‘……其如臺?’”湯曰:“汝告我夏隱率若詩?”尹曰:“若詩?!睖耸募耙?,茲乃柔,大傾,湯往……

“其如臺”上文為“今”,“今其如臺”,即“今其奈何” [18], 這是伊尹所轉(zhuǎn)述夏民對夏桀暴政的控訴。

“隱”,原作“ ”,整理者以為從垔聲,影母文部,讀為同音之隱。案:“隱”指隱情。“夏隱”,有夏的隱情。這正是“間夏”的伊尹所要匯報的,也是準(zhǔn)備伐夏的湯所關(guān)心的。

“詩",原作“寺”,當(dāng)讀為“詩”,指上文伊尹所轉(zhuǎn)述的夏之民謠?!秴问洗呵铩ど鞔蟆罚骸皽^伊尹曰:‘若告我曠夏盡如詩?!薄奥嗜粼姟保础氨M如詩”?!叭旮嫖蚁碾[率若詩”,你告知我有夏的隱情都像民謠所說的一樣。這說明伊尹所告知有夏的隱情大大超出了湯的想象。

“尹曰:‘若詩?!边@是伊尹的回答,肯定民謠反映的情況屬實,從而堅定了湯攻夏的信心。

“湯盟誓及尹",即“湯及尹盟誓”[19]?!秴问洗呵铩ど鞔蟆罚骸皽c伊尹盟,以示必滅夏?!薄凹啊?,介詞。猶跟,同?!对姟ぺL(fēng)·谷風(fēng)》:“德音莫違,及爾同死?!?/p>

“茲乃”,詞見《書·酒誥》、《立政》[20]。相當(dāng)于“這樣就”。

“柔”,懷柔,安撫?!蹲髠鳌の墓吣辍罚骸芭讯挥懀我允就??服而不柔,何以示懷?”杜預(yù)注:“柔,安也?!盵21]此指懷柔夏人。

“傾”,原作“縈”。整理者以為“縈”從“ ”聲,在此讀為傾,《晉語三》注“危也”,與上“柔”訓(xùn)安相對。案:“傾”有使順從、歸服之義。袁宏《后漢紀(jì)·光武帝紀(jì)四》:“赤眉眾多,可以恩信傾,難用兵力破也?!薄按髢A”,指在商人的懷柔下,夏人紛紛歸服。而不歸附的,“湯往”征,就出兵攻打?!对姟らL發(fā)》所云“韋、顧既伐,昆吾、夏桀”,這些不服的,正是“湯往征”的對象[22]。

由上述簡文可知,此篇主要寫伊尹謀夏之事,情節(jié)與《呂氏春秋·慎大》篇近似。命名為《尹至》,乃取首簡“惟尹自夏徂亳麓,至在湯”之文。如以內(nèi)容名篇,也可稱之為《尹猷》或《伊尹謀夏》。

三、《尹誥》

《尹誥》有簡4枚,共112字。其“簡長和字的風(fēng)格均與《尹至》相同,原無篇題,簡背有次序編號。”[23]

《禮記·緇衣》篇兩引《尹吉》,其一云:“《尹吉》曰:‘惟尹躬及湯,咸有壹德。’”鄭玄注:“‘吉’,當(dāng)為‘告’?!妗?,古文‘誥’,字之誤也?!妗烈a也?!稌颉芬詾椤断逃幸嫉隆?,今亡。咸,皆也。君臣皆有壹德不貳,則無疑惑也。”郭店楚簡和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本《緇衣》篇,都作“尹誥”,足鄭注之確。

《緇衣》篇上引之《尹誥》語,為清華簡《尹誥》的頭句:“惟尹既及湯,咸有一德?!彼煌闹皇恰肮睂懽髁恕凹取?[24]。 郭店楚簡和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本《緇衣》篇“躬"都作“ ”,裘按以為“允”字繁文,并疑“躬”字也可能是“ ”之訛字。案:裘說是。“允”為本字,介詞,猶以。《墨子·明鬼下》引《商書》曰:“百獸貞蟲,允及飛鳥?!睂O詒讓《間詁》:“王引之云:允猶以也,言百獸貞蟲以及飛鳥也?!薄抖Y記·緇衣》的“惟尹躬及湯”,當(dāng)為郭店楚簡和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本的“惟尹允及湯”,而“惟尹允及湯”,即“惟尹以及湯”,“允及”即“以及”。

清華簡《尹誥》篇的“既”當(dāng)讀為“暨”,連詞,是與、及、和之義?!稜栄拧め屧b下》:“暨,與也?!薄稌虻洹罚骸暗墼唬骸桑牯唆吆?。'”孔傳:“暨,與也。”“惟尹既及湯”,即“惟尹暨及湯”,也就是“惟尹與湯”。“暨”、“及”復(fù)詞同義?!巴頃薄断逃幸坏隆纷鳌拔┮邷?,也是以“及”為“暨”。

《禮記·緇衣》篇又引《尹吉》云:“《尹吉》曰:‘惟尹躬天見于西邑夏,自周有終,相亦惟終。’”鄭玄注:“‘尹吉’,亦‘尹誥’也。‘天’,當(dāng)為‘先’字之誤。忠信為‘周’。相,助也,謂臣也。伊尹言:尹之先祖,見夏之先君臣,皆忠信以自終。今天絕桀者,以其‘自作孽’。伊尹始仕于夏,此時就湯矣。夏之邑在亳西。‘見’或為‘?dāng) ??!亍?,或為‘予’。?/p>

“惟尹躬天見于西邑夏”依鄭玄注當(dāng)作“惟尹躬先敗于西邑夏”,而清華簡本作:“尹念天之?dāng)∥饕叵??!盵25]鄭注“‘見’或為‘?dāng) 闭f是正確,今本之“見”,清華簡本正作“敗”,“見”當(dāng)是因“敗”字左旁“貝”形近而訛。但鄭注“‘天’,當(dāng)為‘先’字之誤”說,比照清華簡本,顯然有誤。至于“‘邑’,或為‘予’”說,就更不可信了。

今本的“躬”清華簡本作“念”,值得注意。“躬”與“念”古音相近,《詩·邶風(fēng)·谷風(fēng)》:“我躬不閱?!薄抖Y記·表記》引“躬”作“今”。帛書《二三子》:“《易》曰:‘王臣蹇蹇,非今之故?!鬃釉唬骸巴醭煎垮俊闭?,言亓難也。夫唯智亓難也,故重言之,以戒今也。君子智難而備[之],則不難矣;見幾而務(wù)之,[則]有功矣。故備難[者]易,務(wù)幾者成。存亓人,不言吉兇焉?!胺墙裰省闭?,非言獨今也,古以狀也?!盵26]今本《周易》的“躬”,這里都寫成了“今”。所以,“躬”與“念”是可以通用的。不過,今本的“躬”是說不通的,而清華簡本的“念"方為本字。所謂“念”,思考也。伊尹思考上天為什么會拋棄“西邑夏”,原因就是下文伊尹所總結(jié)的:“西邑夏”失去了民心?!秶Z·周語上》引《夏書》:“后非眾無與守邦?!泵駷榘畋?,本固邦寧。失去了民心,“西邑夏”必然就會被“天”所“敗”。

此篇《緇衣》稱為《尹誥》,是從內(nèi)容而言。《書序》以為《咸有壹德》,則是以首句“惟尹暨及湯,咸有一德”而名??追f達疏以為“是伊尹誥大甲,故稱‘尹誥’”,是據(jù)“晚書”《咸有一德》而立論。從清華簡本看,該篇中伊尹與之對話的其實是湯??追f達以為是“誥大甲”,實質(zhì)是上了“晚書”《咸有一德》的大當(dāng)。這也說明,“晚書”《咸有一德》確屬偽書,而清華簡本,才是真正的《尹誥》或《咸有一德》。

四、《說命》

孔壁古文《尚書》有《說命》3篇,《書序》云:“高宗夢得說,使百工營求諸野,得諸傅巖。作《說命》三篇?!钡裎摹渡袝穮s無,“晚書”雖有《說命》三篇,而人多不信。

清華簡《說命》分為3篇,從簡背的次序編號看,當(dāng)有簡30多枚。其簡背篇題作“尃敓之命”,“尃”即“傅”,“敓”即“說”,也就是“《傅說之命》”?!稌颉匪^“《說命》”,當(dāng)是“《傅說之命》”的縮寫。

《禮記·緇衣》篇兩引《說命》,都稱之為“《兌命》”。鄭玄注:“兌,當(dāng)為‘說’,謂殷高宗之臣傅說也,作書以命高宗,《尚書》篇名也?!逼湔f是。

《禮記·緇衣》篇所引之兩段《說命》,郭店楚簡本和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本都不見,論者不但懷疑此為后人所竄入,而且也懷疑其《說命》的真實性。

不過,《禮記·緇衣》篇所引《說命》之一的“惟口起羞,惟甲冑起兵,惟衣裳在笥,惟干戈省厥躬”一段,卻見于清華簡的《傅說之命》篇。比較之下,也能解決一些問題。

比如今本的“惟甲冑起兵”一句,鄭玄注為“當(dāng)慎軍旅之事也”??追f達疏以為:“甲胄,罰罪之器。若所罰不當(dāng),反被兵戎所害,故‘甲胄起兵’也?!边@些注、疏都有些勉強。清華簡作“惟干戈作疾”,是說戰(zhàn)爭會引起災(zāi)禍。文從字順,因果分明,明顯勝過今本。

清華簡的《傅說之命》篇尚未整理完畢。從所掌握的情況看,其內(nèi)容與《國語·楚語上》所記載的傅說事跡相近,而與“晚書”的《說命》三篇則大有不同。這說明“晚書”的《說命》三篇并非《尚書》原本,而清華簡的《傅說之命》三篇,才是已經(jīng)逸失了的《尚書·說命》三篇,才是真正的《尚書》原本。

清華簡屬于今本《逸周書》的《皇門》、《程寐》、《祭公之顧命》三篇,亦屬先秦《尚書》的范圍,價值也不亞于以上屬于《尚書》的四篇,由于時間關(guān)系,擬以后再予以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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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廖名春,清華大學(xué)歷史系教授(北京100084)。

[①] 李學(xué)勤:《清華簡九篇綜述》,《文物》2010年第5期,第55頁。

[②]《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文物》2010年第5期,封2圖版。

[③] 李學(xué)勤:《清華簡九篇綜述》,《文物》2010年第5期,第55頁。

[④] 劉起釪以為此指《金縢》篇為周公本人所作,實誤。劉說參見《〈尚書·金縢〉校釋譯論》,《尚書研究要論》,濟南:齊魯書社,2007年,第518頁。

[⑤] 廖名春:《〈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保訓(xùn)釋文〉初讀》,孔子2000網(wǎng)站清華大學(xué)簡帛研究專欄,2009年6月17日;廖名春:《清華〈保訓(xùn)〉篇解讀》,《商周文明學(xué)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中國北京,2010年5月。

[⑥] 李學(xué)勤:《清華簡九篇綜述》,《文物》2010年第5期,第55頁。

[⑦] 劉起釪:《〈尚書·金縢〉校釋譯論》,《尚書研究要論》,濟南:齊魯書社,2007年,第508、519頁。

[⑧] 參見李學(xué)勤:《清華簡九篇綜述》,《文物》2010年第5期,第55頁;劉國忠:《清華簡〈金縢〉與周公居?xùn)|的真相》,《商周文明學(xué)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中國北京,2010年5月。

[⑨] 參見劉起釪《〈尚書·金縢〉校釋譯論》,《尚書研究要論》,濟南:齊魯書社,2007年,第522-530頁。

[⑩] 李學(xué)勤:《清華簡九篇綜述》,《文物》2010年第5期,第51頁。

[11] 李學(xué)勤:《清華簡九篇綜述》,《文物》2010年第5期,第51-52頁。

[12] 荊門市博物館:《郭店楚墓竹簡》,第132頁,北京:文物出版社,1995年。

[13] 參見《清華九簡研讀箚記》文后ee與dgcf的評論,復(fù)旦大學(xué)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wǎng)站,2010年6月12日。

[14] 孫淼:《夏商史稿》,第298頁,北京:文物出版社,1987年。

[15] 參見秦樺林:《清華九簡研讀箚記》文后評論,復(fù)旦大學(xué)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wǎng)站,2010年5月31日。

[16] 復(fù)旦大學(xué)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研究生讀書會:《清華九簡研讀箚記》,復(fù)旦大學(xué)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wǎng)站,2010年5月30日。

[17] 李學(xué)勤:《清華簡九篇綜述》,《文物》2010年第5期,第52頁。

[18] 李學(xué)勤:《清華簡九篇綜述》,《文物》2010年第5期,第52頁。

[19] 整理者已有說。

[20] 整理者已有說。

[21] 整理者已有說。

[22] 整理者已有說。

[23] 李學(xué)勤:《清華簡九篇綜述》,《文物》2010年第5期。

[24] 李學(xué)勤:《清華簡九篇綜述》,《文物》2010年第5期。

[25] 李學(xué)勤:《清華簡九篇綜述》,《文物》2010年第5期。

[26] 廖名春:《帛書〈二三子〉釋文》,《帛書周易論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371頁。

《學(xué)燈》第十七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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