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競爭就沒有進步,這是人類文明演變的規(guī)律。但是,在個人生活范圍中是否也要“凡事保持競爭的心態(tài)”?老子主張“不爭”,因為人各有志,并且爭來爭去,誰能常保勝利?不爭就不會有失敗,也不會招來別人的責怪。他甚至認為“柔弱勝剛強”,譬如,水最柔弱,“善利萬物而不爭”,但是柔弱的水一旦匯聚成河,誰又能阻擋住它?因此,落實于現(xiàn)實生活中,競爭的問題值得省思。
一、 辯論找不到裁判
莊子在《齊物論》中說了一段話,聽起來好像繞口令,但卻頗有道理。他說:
“假設(shè)我同你辯論。你勝過我,我沒法勝過你,那么你真的對嗎?我真的錯嗎?我勝過你,你沒法勝過我,那么我真的對嗎?你真的錯嗎?是一人對一人錯嗎?還是兩人都對或兩人都錯呢?我與你是不能互相了解了?!?/p>
“人都被偏見所遮蔽,那么我要請誰來裁判呢?請與你意見相同的人來裁判,既然與你意見相同,怎么能夠裁判?請與我意見相同的人來裁判,既然與我意見相同,怎么能夠裁判?請與你我意見都不同的人來裁判,既然與你我意見都不同,怎么能夠裁判?請與你我意見都相同的人來裁判,既然與你我意見都相同,怎么能夠裁判?”
“如此看來,我與你與別人,也都不能互相了解了。那么還要期待誰呢?”
這段話說得合情合理,并且相當透澈。于是,任何兩個人進行辯論時,天下沒有人可以宣稱自己有資格擔任裁判。莊子的意思并不是說辯論是錯誤的。他只是希望大家明白這個道理,然后不妨各說各話,相互之間保持尊重。譬如,在《莊子》書中,莊子與惠施多次辯論“有用與無用”,也談過“有情與無情”,“魚快樂嗎?”每一次都是由惠施提出挑戰(zhàn),然后莊子輕松予以化解,他的辦法只是舉例說明,有時解釋名詞,有時指出惠施自相矛盾,讓惠施知難而退。他的結(jié)論是“兩行”:是與非可以并行不悖,因為各有是非的判斷,換個角度說不定是與非也可以互換立場。
二、不爭讓人莫測高深
古代生活較為平淡,人們閑暇的時候可以賽馬、賽狗,比較常見的余興節(jié)目是斗雞。莊子談到表現(xiàn)杰出的馬與狗時,喜歡使用“忘”這個字,意思是:狗或馬如果抵達“忘記”自己的程度,那就少有敵手了。它們跑起來“樂在其中”,忘記了是在競賽,因而也不覺疲累。別的狗與馬自然相形見絀了。在《達生》中有一段培養(yǎng)斗雞的故事,說明化解相爭之心的過程。
紀渻子為齊王培養(yǎng)斗雞。培養(yǎng)了十天,齊王就問:“雞可以上場了嗎?”紀渻子說:“還不行,牠現(xiàn)在只是姿態(tài)虛驕,全靠意氣?!边^了十天齊王又來問,紀渻子說:“還不行,他對外來的聲音及影像,還會有所回應(yīng)?!痹龠^了十天,齊王又來問,紀渻子說:“差不多了,別的雞雖然鳴叫,牠已經(jīng)不為所動了,看起來像一只木頭雞了。牠的天賦保持完整了。別的雞沒有敢來應(yīng)戰(zhàn)的,一見到牠就回頭跑走了?!?/p>
培養(yǎng)斗雞所經(jīng)歷的四個階段,也可以用在我們化解競爭的心態(tài)上。第一個階段是:姿態(tài)虛驕,全靠意氣。正如一個年輕人剛剛站上臺面,頗有初生之犢不畏虎的勇氣,但是仍未脫離“虛驕”二字,顯得浮華不實。
第二個階段是:仍會響應(yīng)外來的聲音與影像。意思是很容易受到外在因素的干擾。聽到別人稱贊,難免洋洋得意;如果受人批評,自然悶悶不樂。第三個階段是:目光犀利,盛氣不減。這時年紀與功力皆頗有可觀,但仍有與人爭鋒的意念??鬃诱劦健熬佑腥鋾r”,所說的“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斗”一語,大概類似這個階段的人,說本事,這種人,也有一些,但是忽略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只要一進入爭斗場合,往往兩敗俱傷。
第四個階段是:天賦完整,呆若木雞。這種人知足常樂,不必靠取勝別人或贏得錦杯才覺得快樂。他超越了競爭的層次,有如旁觀的局外人,沒有欲望就沒有盲點,也就顯得無懈可擊?!按羧裟倦u”一語出自這兒,原來所描繪的是一只忘了自己的雞。別的雞無法分辨虛實,對他只覺得莫測高深,又怎么敢貿(mào)然挑戰(zhàn)呢?
三、無我則無事
莊子在《山木》說了一段話,生動有趣而發(fā)人深省。他說:“譬如,方舟在渡河時,被一艘空船撞上了,方舟上就算是急躁的人也不會發(fā)怒。如果那不是一艘空船,而是有個人在船上,那么方舟上的人就會呼喊著要他避開。一次呼喊不聽,二次呼喊不聽,到了第三次呼喊時,就會罵出難聽的話了。剛才不發(fā)怒而現(xiàn)在發(fā)怒,是因為剛才船上無人而現(xiàn)在船上有人?!?/p>
結(jié)論是:“人若能空虛自我而在世間遨游,那么誰能傷害他呢?”
兩船碰撞,代表我與別人在實際上發(fā)生了沖突,這時我要如何“顯示”自己是一艘空船呢?答案是:要化除對自我的執(zhí)著。忘記自己的年齡、職位、身分、角色。別人認為我是牛,我就是牛;別人稱贊我為馬,我就是馬。沒有對立,就無從對峙,然后也引不起任何爭端。莊子喜歡用“不得已”一詞來形容這樣的處境。
所謂“不得已”,是說當各種條件成熟時,我就順其自然。我所順的自然,不是我主觀的考慮或選擇,而是客觀上的形勢或走向。用此我必須擁有相當周全的常識,并且還有卓越的判斷能力,知道這兒所說的「各種條件」會指向何種后續(xù)的發(fā)展。莊子多次使用“虛與委蛇”一詞,這里的“虛”字,不是指虛偽或應(yīng)付,而是依然要空虛自己,以便委順客觀的變化。問題在于:為了避免爭執(zhí),真的需要做到無我嗎?或者,從不同的角度看來,本來就沒有必要執(zhí)著于這個自我?我想,莊子毋寧是主張后者的。人的自我從時間上看來,有如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幾十年轉(zhuǎn)瞬即逝;從空間上看來,則渺小得難以想象。這么短促而渺小的自我,試問要如何“執(zhí)著”?
莊子《秋水》描寫秋天河水暴漲,黃河之神的自我感覺十分良好,“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等他遇見北海之神海若之后,才恍然覺悟自己只是井底之蛙。海若代表莊子說話:“我﹝北海﹞存在于天地之間,就好像小石頭、小樹木存在于大山之中。這么渺小的存在,又怎么會以為自己了不起!”他繼續(xù)說:“這樣算起來,四海存在于天地之間,不是像螞蟻洞存在于大湖泊中嗎?中國存在于四海之內(nèi),不是像小米粒存在于大谷倉里嗎?”
把中國看成小米粒,實在有些夸張。但是從整個宇宙看來,地球也不過是個“微塵”而已,又何況是中國?理解這一點,可能產(chǎn)生兩種反應(yīng):一是豁然開朗,好像天下再也沒有任何東西能夠讓我煩惱,我可以隨遇而安,享受生命的每一剎那。另一種反應(yīng)則是消極的,好像頓然失去了奮斗的意志與生存的勇氣。一滴水溶入大海之中,不是變得無影無蹤嗎?我所緊緊把握的自我不是一個幻影嗎?我有必要繼續(xù)在世間生活下去嗎?
因此,在探討“爭與不爭”的問題時,道家的建議是“不爭”。這種不爭的態(tài)度不是為了息事寧人,也不是因為覺察自我的虛幻而放棄爭端。自我并非虛幻,而是可以由道的角度領(lǐng)悟萬物為一個整體,進而化解一切對立。自我與別人都在這個整體里面,與其浪費力氣去競爭,不如以欣賞的眼光看待別人以及萬物。不爭不但是明智的,也是讓人喜悅的。道家之說自有一番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