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班上有一個女孩。長著尖巧俏麗的面孔,穿著一件紅毛衫,左鬢下的頭發(fā)總有那么一點、怡到好處的飛亂。她也許不算最漂亮,但那種活潑快樂的神氣卻會渲染得你不由自主地也跟著笑起來。她象一朵小小的紅花,在一片青灰的校園中盡力張艷地開著。
如果你是她的朋友,她會對你張開她那小而潔實的掌,很認真地在自己手心里給你指出一條線。她會笑著告訴你,“這條線叫做幸運線,”而她的幸運線是如此之長,爬過掌心,爬過掌丘,似乎注定要貫穿她的終生,甚至還會穿進身后的渺茫。
有誰會不喜歡一個自信快樂并由此讓人覺得美麗的女孩呢?很多男孩傾慕她,很多女孩嫉妒她,但“慕”與“妒”的兩種目光在她純真的笑影下不由都羞怯得躲藏了。我們那個時代的好朋友在一起喜歡談論人生,談論追求。我還記得問起過她追求什么——愛情嗎?
她說——那太虛華了。
——事業(yè)嗎?
笑——我很怕吃苦的。
——那你到底要什么?
她謙虛而誠實地答道——幸福。然后她的眼睛就迷朦出憧憬,好喜歡有一天能挽起一個松松的鬢,穿著一件鏤花清藍的大衫。有一個小院,有一個小杌子,坐著織毛線,看小雀。把日子那么平實而幸福地過過去,用院墻的四角鑲定我的藍天。
甚至離開小城多年后我還覺得她這番話平凡而睿智。她不是一個特別聰明的女子,也不出奇的漂亮。她不去追求過份的虛華與浮沫,而是象舊社會那些平時著藍、過節(jié)時搽上腮紅的平凡的小婦人一樣,伸手直接去摘取幸福的果實。每當想起她,我的心口都曖曖的,身邊左近奢求者多不如意——而在那個小城中,有一個我欣賞過的女孩兒如此平實幸福地活著。
后來聽說她嫁得很好,丈夫是一個小車司機,家境寬裕,據(jù)說也很愛她。
后來聽說她有了孩子了,女孩,叫“可兒”。想來得她一樣的可人兒。
直到十余年后才重又見到她,她是一次校友會,同學中有蹉跎的,也有發(fā)達的。她卻象一顆異常溫潤能發(fā)出熒光的小石子,在一堆碎石中精巧可愛,在無數(shù)珠玉間也平實得可人。
我和她走到一顆棕榀樹下,那是母校的廳堂里聚會的人們正傳杯邀盞時,她那小巧的鼻翼依舊沒有什么改變。我笑說:“聽說你過得很好?!?
她笑著點頭。
我們從前是最心意相契的朋友。此時雖沒有話,卻有一種默默的友情從往日深處流了出來,彌浸在我們中間。我看見她開始有些不安,用目光尋找女兒。但那笑影里分明已有一絲凄涼憔悴漸漸彌散開來,也逐漸掩飾不住。這時她已把女兒喚到身邊,編著她并不亂的辮。然后就莫名地開始流淚,一串一串浸透歲月的紅淚。然后,她帶著一抹我永難忘記的苦味的笑,苦冷地說:
“幸福是一句流言”。
我的心驚悸了,在多年之后,那個穿著紅毛衫,堅信自己會獲得幸福、獲得所有人祝福的小女孩會說出——幸福是一句流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