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能否超越哀傷

[印度]克里希那穆提著

只有了解自己的活動，哀傷才能終結(jié)：了解你是如何想逃避它，你是如何想找到它的答案，當找不到答案，你又是如何求助于信仰、偶像和觀念。這就是這么多年來人類所做的事情；而且總是有牧師、掮客來幫助你逃避。

我覺得必須找出傾聽所代表的意義。我們正一起做某件事，這件事需要你的注意，不是知識上的注意，而是注意聽，不但要聽我們在說什么，而且要聽你心里實際上有什么。傾聽才能觀察，實際觀察你的心，它正在面對存在這個非常復雜的問題。不要去解釋，一去解釋你就不能傾聽。

傾聽是一種專注的行動，在其中沒有解釋、沒有比較——記得你讀過的東西，而且和正在說的事比較，或和你自己的經(jīng)驗比較。那些都是分心。沒有反抗地真正的傾聽，不要試著去找出答案，因為答案并不能解決問題。真正能完全解決問題的是，能夠在沒有意識到觀察者的情形下觀察，只要觀察就可以了，而觀察者只是過去的經(jīng)驗、記憶和知識。

有了這種態(tài)度，然后我們才能找出哀傷是什么，以及人類是否可以擺脫它。為自己找出哀傷是否會終結(jié)是非常重要的——要在實際上，而不是口頭上，不是知識上，不是空想的或感傷的。因為如果它消失了，心靈就能擺脫龐大的負擔，而且那種解脫對探究愛是什么而言是必須的。

那么什么是哀傷，它有終結(jié)的時候嗎?這真的是一個相當深的問題。不知道你是否曾對它產(chǎn)生好奇心，是否你曾認真地著手找出它是什么以及這種心，你的心——也就是人類的心——是否能超越它。我們必須找出痛苦、憂傷和哀傷是什么。

痛苦是生理上的，也是心理上的：在身體上，在器官內(nèi)的受苦和痛苦，以及在心中極為復雜的痛苦、憂傷和哀傷。我們都知道身體上的痛苦——些微的痛苦或非常大的痛苦——可以用藥物或以其他的方式來處理。你可以用一顆沒有偏頗的心來觀察痛苦，用一顆可以觀察外在身體上的痛苦的心來觀察。

一個人可以觀察牙痛，而在情緒上、心理上不會陷進去。當你在情緒上和心理上受到牙痛的影響時，痛苦就會變得更大，于是你就變得非常憂慮、害怕。不知道你是否注意到這個現(xiàn)象?關鍵在于察覺到身體上、生理上的痛苦，而且在覺察時心理不受其影響。意識到身體上的痛苦，心理上受到影響會使痛苦加深，而且會引起焦慮和恐懼——而要完全不受心理因素的影響，則需要非常的覺察，保持某種程度上的疏離，某種程度上中立的觀察。然后痛苦就不會扭曲心靈的活動，身體上的痛苦就不會使得心靈有神經(jīng)過敏的反應。

不知道你是否注意到，當你很痛苦，有問題不能解決的時候，心靈如何受到它的影響，對生活的看法如何受到扭曲?了解這整個過程不是一個決心的問題，不是結(jié)論的問題，或是說人必須去，那么你就創(chuàng)造了分裂，因此帶來更多的沖突。然而當你明智地觀察痛苦的情形、心理上如何受到痛苦的影響、行動和思想如何受到扭曲的時候，你才能處理身體上的痛苦，或?qū)λ扇⌒袆?，相當合理地去解決這個問題。那是相當容易的事。

但是不容易處理、并且相當復雜的是心理上的痛苦、憂傷和哀傷。那需要更清楚及更多的檢驗，更貼近的觀察和透視。

我們?nèi)祟悘耐昶?，無論人在那里，都受過傷。我們身上凈是傷痕，有意識的或無意識的傷痕。傷害有許多方式。我們流過淚，私下里哭或在別人面前哭，而且由于被傷害，所以我們想要去傷害別人，這是一種暴力的表現(xiàn)。為了抗拒受傷害，我們在自己周圍建立起一道圍墻，避免再一次受傷。當你在身旁建立一道墻以避免受傷時，你反而遭受更多的傷害。從童年起，由于比較、模仿和順從，我們隱藏了許多的傷害，而且沒有意識到它們的存在，我們所有的活動是基于這些傷害的反應。

我們正在一起探討嗎?如果你不只是在聽說話者在說什么，而是運用這些話來觀照自己，那么在說話者和你之間就有了溝通了。造成各種現(xiàn)象、不平衡、神經(jīng)質(zhì)、逃避等等的傷害是否可以被消除，從而讓心靈可以有效率、清楚，明智、完全地運作?那是哀傷造成的問題之一。

你曾經(jīng)受過傷，而且我確信每個人都受過傷，它是我們文化的一部分，我們教育的一部分。在學校有人告訴你一定要得甲、得到比較高的分數(shù)；有人告訴你，你表現(xiàn)得沒有你的叔叔好，或你表現(xiàn)得不像你祖母那樣聰明，那就是開始。由于比較，你受到愈來愈殘酷的待遇，不只是在外表上，而是在內(nèi)心的深處。如果你不消除那些傷害，終其一生你會想要傷害別人，或變得暴力，從生活中退縮，遠離人群，為了不再受到傷害。

既然這是我們痛苦的一部分，受傷的心可以完全擺脫各種傷害，而且不再受傷嗎?一顆沒有受傷的心，不會再去傷害別人，是真正的純真。也就是字典里這個字的意思——一顆不會受到傷害的心——因此它也不會去傷害別人?，F(xiàn)在，一顆已經(jīng)被深深傷害的心靈如何擺脫傷害?你如何回答那個問題?知道你已受到傷害，你如何找出擺脫傷害的方法?如果你完全地、深深地、徹底地了解一種傷害，那么你已經(jīng)了解所有的傷害，因為在一個之中已經(jīng)包括了全部，你不需在一個傷害之后，再去追逐另一個傷害。

現(xiàn)在，我們繼續(xù)下一個問題，想想愛是什么。我真的不知道愛是什么。有人可以描述它，有人可以把它化為文字，進入最詩意的語言中，運用非常美麗的詞句，但是詞句并不是愛。感情不是愛。愛與情緒無關，與愛國思想、理念都無關，如果你深入其中，你就會非常了解。所以我們可以完全把那些語言的描述，那些我們已經(jīng)塑造的形象棄置一旁：愛國主義、上帝、替你的國家及皇后工作——你知道那些廢話!我們也知道，如果我們小心觀察，會發(fā)現(xiàn)那種快樂不是愛。你能忍受那種苦差事嗎?對于我們大多數(shù)人而言，愛是性方面的樂趣。對于大部分的人而言，這種性方面，身體上的快樂感覺，在西方世界變得特別重要，現(xiàn)在它更朝東方文明沖擊而來。當它被拒絕的時候，就會出現(xiàn)折磨、暴力、殘忍、奇特的情緒狀態(tài)。這些都是愛嗎?性行為所帶來的快樂和對它的回憶——反復地咀嚼而且想再做一次——這種重復，追求快樂，就是所謂的愛。我們把那個字變得這么粗俗，毫無意義：去為了你所愛的國家殺人；參加這個團體，因為他們愛主!我們已經(jīng)讓那個字變得如此可怕、丑陋、粗俗、殘忍!生命是比快樂更廣大、更深沉的，但是我們的文明和軟化，已經(jīng)把快樂當成生命中最重要、最有力量的事情。

所以什么是愛?在人類男女關系中，愛有何地位?讓我們想想在人類的關系中，愛是什么?當你看著人類的地圖時——男人、女人、與鄰居的關系、與國家的關系等等——在這些關系里，愛有何地位?愛在現(xiàn)實生活中有何地位?生活就是彼此之間的關系，生活就是在關系里的行動。在行動中，愛有何地位?我們在一起分享這一切嗎?請不要客氣，它是你的生命。別浪費你的生命。你只有幾年的時間，不要浪費它們。你正在浪費時間，看到這種情況真令人憂傷。

在關系中，愛在哪里?關系是什么?有關聯(lián)嗎?那表示彼此充分、完全地反應。關系這個字的意思是指有關聯(lián)，關聯(lián)的意思是指與別人在心理上和生理上有直接的接觸。我們彼此之間真的相關聯(lián)嗎?我可能結(jié)了婚，有小孩、有性生活，還有其他的事業(yè)等等，但是我真的和別人有關系嗎?我與什么有關系?我與我所建立的你或她的形象有關系。請注意，要好好的注意。她與我有關系是因為她塑造了我的形象對嗎?所以這兩個形象之間有關系；而這種形象的關系叫做愛!看我們?nèi)绾伟堰@件事變得如此荒謬可笑。那是一個事實。不是憤世嫉俗的說法。

我用幾年，或十天，或一個星期的時間來塑造有關她的形象——也許一天的時間就夠了，而她也做了同樣的事。你了解彼此形象的殘酷、丑陋、殘忍與邪惡了嗎?而這兩個形象的接觸叫做關系。因此男人與女人之間總是有戰(zhàn)爭，一方試著主宰另一方。一方控制了另一方，而在它的周圍就產(chǎn)生了文化——母權社會或父權社會。你知道那些事，那是愛嗎?如果它是，那么愛只是沒有意義的詞句。因為愛不是快樂、嫉妒、羨慕，不是男人和女人之間的分別，不是一方主宰另一方，一方驅(qū)使另一方，一方擁有另一方，或依附在對方身上。那當然不是愛——那只是為了方便和剝削。而我們已經(jīng)接受它成為生活的模式。當你觀察它，真正地觀察它，你完全地了解它的時候，你會看到你不再塑造形象——無論她做什么或你做什么，都不再有形象出現(xiàn)。

也許由于這件事，開了一朵特別的花，而這件事情的開花就叫做愛。它確實發(fā)生過。愛與“我”或“你”都無關。它是愛。而且當你有愛的時候，你不會把你的孩子送到軍隊去接受訓練，讓他被人殺死。然后會產(chǎn)生一種相當不同的文明，不同的文化，不同的人類，不同的男人和女人。

撒寧·一九七三年七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