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北京剛下過一場雪。
《對話·人生》之旅。
問:作為幾乎一輩子都在研究和探討人生活法的哲學家、作家,您如何評價您自己的人生?
答:其實一個人說自己是最難的。我的人生沒有一個很明確的規(guī)劃。其中有一個原因,可能是我們那個時代造成的。我大學畢業(yè)的時候正是文革期間,我們不可能給自己做規(guī)劃。另一個原因是,我確實沒有一個很理性的人生目標。我只知道我的這輩子應該是做一個有點學問的人,有點思想的人,有自己的精神生活。如此而已。
問:就按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過?
答:對,你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你就按照你的本性來生活。活出真性情,這是人生最重要的事情。
問:您是一開始就這么認為呢,還是有過無奈和妥協(xié)?
答:可能和我大學畢業(yè)后的經(jīng)歷有關,在逆境中逐漸認識到自己是什么樣的人,對于我來說,內在的豐富遠比外在的功利重要。后來即使順利了,這個東西仍然在,成了我的一部分,我就是這樣一個人了。是按照自己的性情生活,還是為了功利的東西扭曲自己,這樣的問題始終是存在的。所以可以說,我別無選擇,我不可能為了利益去改變自己。一個人生活在世上,必須有自己真正愛好的事情,有自己的一片園地,才會活得有意思。相反,如果沒有自己的園地,一個人不管當多大的官,做多大的買賣,本質上是空虛的。這樣的人一旦丟了官,破了產(chǎn),他的空虛就暴露無遺了。
問:不過,堅持真性情是要付出代價的。
答:是要付出代價的,但是我覺得我很幸運,我付出的代價和后來得到的相比真的可以忽略不計。按照真性情做人,即使會受到一些挫折,但是內心是快樂的。而且,如果最后你得到了成功,那是你自己認可的成功,和你的精神追求是一致的。不像有些人,使勁地扭曲自己,千方百計去迎合潮流,沒有得到當然痛苦,得到了也不是真的快樂。
問:那會不會有些場合讓您不得不說一些“善意的謊言”?
答:在不能說真話的時候,寧愿不說話,也不要說假話。
[人性的弱點]
問:您曾說過這樣一句話,人所具有的我都具有——包括弱點。您是這樣評價自己的?
答:這前半句其實是馬克思跟他女兒說的一句話,后半句是我加的。馬克思太強大了,人所具有的我都具有,這句話是很有雄心的。我加上包括弱點,是說作為一個人要有自信心,但同時也要謙卑。就是你并不比別人多出什么東西來,你并不比別人高明,你也只是一個普通人。你是個凡人,你不是神,必須有這個意識。所以人性的弱點,如果是在你自己身上,你就笑納吧。如果是在別人身上,你就寬容吧。
問:那我不想要呢?我改一改呢?不是一直說要改變嗎?
答:有必要嗎?我認為沒必要。人性的弱點,當然了,如果這個弱點是會傷害別人的,你是要限制它,約束它,你不要傷害別人。這涉及道德的問題,損害別人是不道德的。當然你也別讓這個弱點傷害自己,這涉及理智的問題。對弱點有個適當?shù)膽B(tài)度,不讓它害己害人,讓它處于一個沒什么大害的情況下就行了。
問:這也是一種智慧。
答:對,可以這么說。人應該下功夫的地方不是去克服人性的弱點,而是去發(fā)揚人性的優(yōu)點。弱點是克服不了的,你去克服它會把你的優(yōu)點也抹殺了。用亞里士多德的話說,你把人性中高貴的部分實現(xiàn)出來就行了。不單人性是這樣,性格也這樣,我從來不認為性格有好壞。
問:為什么?
答:一個人的性格是天生的,你的那種基因、遺傳、氣質基本上是確定的,不能改變的,也沒有好壞的。有的人性格外向、開朗、愛活動,有的人性格內向,這個東西無所謂好壞,不能說外向就是好的,內向就是壞的,也不能反過來說。所以,一個人不應該致力于改變自己的性格,最好的辦法是揚長避短,把長處發(fā)揚到極致。你弱點改掉了,你的優(yōu)點也沒有了。
問:這也是您個人的人生體悟嗎?
答:對,我就是這樣的,我從小就是特別內向,多愁善感,不善交際,交往的場合特別怵。所以我小學的時候、初中的時候都是受人欺負的,受男同學欺負。但是正是這樣一種性格,讓我很多時間是跟社會是屏蔽的,我就獨處。這種獨處讓我往里面發(fā)展了,我比別人更多地去想問題,我也會比別人看更多的書。結果就是讓我走向了這條路,思考、寫作的這條路,其實是我的弱點造成的。
問:中國古話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答:對。每一個人的長處和短處是同一枚錢幣的兩面,就看你把哪一面翻了出來。換一種說法,就每一個人的潛質而言,本無所謂短長,短長是運用的結果,用得好就是長處,用得不好就成了短處。所以我有一句話說,你認為這是你的弱點嗎?何不從這里出發(fā),走向人生的正途。把自己的弱點當作根據(jù)地,從這里走出一條坦途來。
[活得簡單
才能活得自由]
問:我們現(xiàn)在的社會中每個人都背負著很多的考核和指標,以此來評判你是否合格,這就導致很多人活在了別人的評價中,對這個問題您是怎么看的?
答:現(xiàn)在的中國人真是活得太復雜了,物質生活復雜,人際關系也復雜。所以我常常強調一個古老的真理:活得簡單才能活得自由。真正值得追求的是兩個簡單:物質生活的簡單和人際關系的簡單。
問:舍與得自始至終是我們的一道課題。
答:問題是舍什么,得什么,價值觀非常重要。我一向認為,人最寶貴的東西,一是生命,二是心靈,而若能享受本真的生命,擁有豐富的心靈,便是幸福。這當然必須免去物質之憂,但并非物質越多越好。一個人把許多精力給了物質,就沒有什么閑心來照看自己的生命和心靈了。詩意的生活一定是物質上簡單的生活。生命所需要的,無非是空氣、陽光、健康、營養(yǎng)、繁衍,千古如斯,古老而平凡。
問:但人生中總會有一些階段是喜歡熱鬧的,熱衷于豐富的,不是嗎?
答:豐富應該是有內涵的。人年輕的時候也許喜歡熱鬧,但是,一個人不能永遠停留在這個階段,隨著年歲增長,人的生命應該越來越精神化。
問:有一個現(xiàn)象,人們越來越向往安靜。安靜不是因為人煙稀少而不得不安靜,而恰恰是人多的地方、人多的時候表現(xiàn)出來的安靜,這后面,其實是一種文化現(xiàn)象。
答:所以我提倡豐富的安靜,覺得這是人生最好的境界。安靜,是因為擺脫了外界虛名浮利的誘惑;豐富,是因為擁有了內在精神世界的寶藏。我在廣西的大山里生活了八年半,那一段經(jīng)歷對于我非常寶貴。經(jīng)常的情境是萬籟俱寂,頭頂星空,遠離喧囂。一個人置身于大自然之中,遠離人寰,會真切地感到一切世俗功利的渺小。只有外在生命狀態(tài)單純之時,內在生命才會向你開啟,你活得越簡單,離神就越近。
問:幸福是每個人的追求。央視記者采訪時問的一句“你幸福嗎”,竟引起那么多人的議論。
答:人總是到遠處去尋找幸福,其實最基本的幸福原本就是平凡的,但人們卻不知珍惜。許多時候,我們不是作為生命在活,而是作為欲望、野心、身份、稱謂在活;不是為了生命在活,而是為了財富、權力、地位、名聲在活。在我看來,正是平凡生活構成了人類生活的永恒核心,偉大、精彩、成功都不算什么,只有把平凡生活真正過好,人生才是圓滿。
[成功是優(yōu)秀的副產(chǎn)品]
問:您如何看待現(xiàn)在社會上對成功的定義?
答:成功是一個社會概念,一個直接面對上帝和自己的人是不會太看重它的。
問:那您認為的成功應該是怎么樣的?
答:我對成功的理解就是:把自己喜歡做的事做得盡善盡美,讓自己滿意,不要去管別人怎么說。不過,把自己真正喜歡的事情做好,前提是要有自己真正的愛好?,F(xiàn)在有兩個問題,一個是過于看重功利,另一個是過于看重外在的評價。中國人特別容易沒有自我,把人家怎么看他看得非常重要,所以容易按照社會潮流的東西去塑造自己。按照這種價值觀去做的人,他永遠找不到快樂,永遠充滿了糾結和痛苦。一個人真正的快樂在于知道自己的興趣在哪里,能力在哪里,然后去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做能夠實現(xiàn)自己的能力和價值的事情。所以我常常說,人生在世,首先應當追求的是優(yōu)秀,而非成功。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人,在此前提下,不妨把成功當作副產(chǎn)品來爭取。
問:何謂優(yōu)秀?
答:所謂優(yōu)秀,是在人性的意義上說的,就是要把人之為人的稟賦發(fā)揮得盡可能的好,把人性中的精神品質在自己身上實現(xiàn)出來。
問:這些品質包括哪些方面?
答:按照我的理解,可以把這些品質概括為四項,即善良的生命、豐富的心靈、自由的頭腦、高貴的靈魂。一個人能否成為優(yōu)秀的人,基本上是可以自己做主的,能否在社會上獲得成功,則在相當程度上要靠運氣。所以,應該把成功看做是優(yōu)秀的副產(chǎn)品,不妨在優(yōu)秀的基礎上爭取它,得到了最好,得不到也沒有什么。在根本的意義上,作為一個人,優(yōu)秀就已經(jīng)是成功。
問:您認為什么才是最好的職業(yè)?
答:最理想的情形是事業(yè)和職業(yè)一致,做喜歡的事并能以之謀生。
問:但不是每個人都如此幸運的,不是嗎?
答:我相信,在開放社會中,一個人只要有自己真正的志趣,終歸是有很多機會向這個目標接近的。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成為一個所謂的著名作家、著名學者,其實我是個很自卑的人,但是我安心走自己的路,做自己喜歡的事,這個過程本身就很快樂,真正的快樂一定是你內心的東西。至于所謂成功,得到了最好,沒得到也無所謂,因為我最想要的東西已經(jīng)得到了。后來那個所謂的成功我真的沒想到,可是給我了我當然要,這是天上掉餡餅那種感覺。
[信仰與死亡]
問:我們現(xiàn)在許多人,沒錢的時候不幸福,有錢了還是不幸福。有人和我說,那是因為我們缺少“信仰”。請問您有信仰嗎?
答:如果說是大家認為的基督教、佛教等宗教中的一種,那我說我沒有。
問:您不信這些現(xiàn)存的宗教?
答:我不是教徒,但是這不等于沒有信仰。
問:怎么理解?
答:信仰是一種什么東西呢?我覺得信仰是靈魂的一種狀態(tài),一個人的靈魂處于認真的嚴肅的狀態(tài),這就是信仰的狀態(tài)。就是說,你對生命意義的問題是認真的,你在追問,你在尋求,那么,這樣一種狀態(tài)就是信仰狀態(tài)。你找到?jīng)]有,不一定,你不一定說我為我的人生找到了一種意義,就是上帝,或者佛。這個不是判斷有沒有信仰的一個根據(jù)。信仰是表明你對人生的意義,人為什么活著這樣的問題是認真的。你始終在尋求這個答案,你把靈魂需要的這個東西看得非常重要,甚至對靈魂的需要、對意義的需要成了你人生最重要的事情,這樣的人就是有信仰的。
問:關于死亡,您有沒有想過自己理想的安葬方式?
答:蘇格拉底被判死刑,他喝毒藥之前,他的弟子問他,他希望怎么樣安葬?蘇格拉底回答說,如果那個時候你能找到我的話,隨便你怎么安葬都行。他的意思是說,你想安葬的那個東西已經(jīng)不是我了,我的靈魂已經(jīng)離開那個身體。我之所以為我是因為我的靈魂,而不是因為我的身體。一旦這個身體沒有靈魂了,就不是我了,你們怎么處理都行。我覺得他說的特別對。
實際上,各種宗教的產(chǎn)生,很大程度上都是讓你面對死亡的時候有一個信念,讓你不把死亡看得太重,讓你不畏懼死亡,讓你相信死亡不是一切的毀滅。其實,凡活著的人都無法參透死后的神秘。但是,不管靈魂是否不死,都應該把精神生活當作人生中唯一永恒的價值看待,據(jù)此來確定自己的生活態(tài)度,從而對過眼云煙的塵世生活持一種超脫的態(tài)度。
[我們最缺少什么]
問:您覺得現(xiàn)在當下最缺什么?
答:在轉型時期的中國,我們最缺少、最需要的東西,一是信仰文化,二是法治文化。由于這兩樣東西的薄弱,我們已深感經(jīng)濟轉型的艱難。沒有精神文化轉型和社會秩序轉型的配套,經(jīng)濟轉型決不可能孤立地成功。
問:您覺得這個問題的根源在哪里?
答:這和我們的文化傳統(tǒng)有關系。目前我正在寫一本書,這本書實際上我是想回答這些問題。中國目前最缺的就是法治文化和信仰文化,我想探究一下為什么會這樣。
問:為什么會缺失?
答:中國文化傳統(tǒng)最缺少兩個東西,形而上學和個人主義。從世紀初開始,中國的學人一直在反省中國的國民素質和文化傳統(tǒng),找出了種種有待改進的缺點。有一個缺點似乎被忽視了,而忽視本身更證明了這個缺點的存在。中國人包括中國的學人歷來看重事功,即使關心道德修養(yǎng)也有強烈的實用目的,而缺少對個人靈魂生活的關注。
問:為什么呢?
答:據(jù)我看,原因就在于我們的文化傳統(tǒng)的實用品格,對純粹精神性事業(yè)不重視、不支持。中國要真正成為有世界影響的文化大國,就必須改變文化的實用品格。尤其像你們這樣有影響力的傳媒,理應把倡導高品質的精神文化產(chǎn)品作為媒體的核心價值。一個民族擁有一批以純粹精神創(chuàng)造為樂的人,并且以擁有這樣一批人為榮,在這樣的民族中最有希望產(chǎn)生出世界級的文化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