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百家講壇(二)三《百家講壇》是不是“魔鬼的床”
先說“魔鬼的床”。
這個說法的“著作權(quán)”是屬于馬瑞芳的,其“論證”之文就收在本書。但讀過這篇文章的人只要不算弱智,誰都看得出馬老師是在調(diào)侃。她的態(tài)度,則是“抱怨并快樂著”。實際上這篇文章要講的,是這樣一個問題:學者怎樣上電視?;蛘哒f,一個學者,怎樣才能從“做學問的”變成“做電視的”,從“學術(shù)人”變成“電視人”。
這可是一個并不簡單的過程。
馬瑞芳繪聲繪色地講述了這一過程,并把它稱之為“艱苦而有趣的”。說艱苦,是因為在她那里,有好幾道過不去的坎,繞不過的彎。說有趣,則因為終于邁過去、繞過來了。不但如此,她還看見了一片新天地,開辟了一個新領(lǐng)域,豈非“不亦樂乎”?
盡管事后說起來眉飛色舞,我相信馬老師在上那“魔鬼的床”之前,一定是“滿腦門子官司”;而她遇到的問題,也是所有走上講壇之學者的共同問題。比方說,不能全面、系統(tǒng)、完整,行嗎?不能按部就班、引經(jīng)據(jù)典、追根溯源,行嗎?不能像平時上課那樣,講人物按生平,講歷史按年代,行嗎?甚至一個技術(shù)性問題,也能把人難死。比方說,按照學術(shù)慣例和職業(yè)道德,引用他人觀點是要把出處注出來的。要求嚴格一點,還必須注明版次、頁碼。但在《百家講壇》,至少后面這點做不到,引用過多也成問題。別以為這是小事。對于一個學者來說,所有這些都意味著他所做的這件事有沒有學術(shù)性,也意味著他還是不是一個做學問的人。古人有云,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學問,是每個學者的“安身立命之本”。丟了學問,就和“失節(jié)”差不太多了,豈能隨意?難怪魏學來告訴馬瑞芳應(yīng)該怎么講時,她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照你說的這樣講,還有學問嗎?”
這樣看,《百家講壇》還真是“魔鬼的床”。
然而問題遠沒有那么簡單。事實上,學問、學術(shù)、學術(shù)性,與格式、規(guī)范之類并不打等號。格式中規(guī)中矩,出處、版次、頁碼、關(guān)鍵詞都注得清清楚楚的“學術(shù)泡沫”和“學術(shù)”,我們見得還少嗎?反過來,沒有這些玩意的作品,語言優(yōu)美文采飛揚的作品,也未必就沒有學術(shù)性。這一點,讀讀古人的論文就知道,用不著我多說。問題是,《百家講壇》與學術(shù)到底是一個什么關(guān)系?它是“學術(shù)”的呢?還是“非學術(shù)”的呢?甚至“反學術(shù)”的呢?換句話說,它究竟是一個什么欄目?
我們必須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地問。
第一個問題:《百家講壇》是學術(shù)論壇嗎?我的回答很直接:不是。《百家講壇》不是學者發(fā)表最新研究成果的論壇。電視不是干這個的,學者發(fā)表最新研究成果,也用不著上電視,開會寫論文就好。所以,批評節(jié)目中沒有最新研究成果的,算是打錯了靶子。
這就有了第二個問題:《百家講壇》既然不是學術(shù)論壇,那么,是說評書的嗎?我的回答也很直接:不是。《百家講壇》如果是評書講壇,那他們干脆聘請評書演員好了,效果肯定比請學者好得多。
接下來就會有人問第三個問題了: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百家講壇》到底是什么?難道非驢非馬不成?
恭喜你,這回說對了?!栋偌抑v壇》的特點,正在于“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是什么?是二者之間的“第三者”,是兩極之間的“第三極”。不要以為世界上只有兩極。實際情況是,兩極之間有著廣闊的中間地帶。而且,這個中間地帶,往往比兩極更適合生存。我們?nèi)祟?,不就生活在地球南北兩極之間的中間地帶嗎?同樣,在學術(shù)與非學術(shù)之間,也存在著一個“中間地帶”。如果一定要定位,要命名,無妨姑且稱之為“半學術(shù)”。這個“半學術(shù)”的“中間地帶”也許并不廣闊,甚至還疑云重重不被承認,但它應(yīng)該存在,必須存在,有理由存在!現(xiàn)在,《百家講壇》把這個“中間地帶”展示出來了,而且大受歡迎,這正是這個欄目的貢獻。
那么,在學術(shù)與非學術(shù)之間,為什么要有這樣一個“中間地帶”呢?因為學術(shù)原本就有兩種類型,或者兩種任務(wù),這就是研究與傳播。質(zhì)疑《百家講壇》學術(shù)性的人,其實是把學術(shù)單一化了,即把學術(shù)等同于研究,忽視了傳播。或者說得重一點,是根本就不承認傳播。實際上,研究與傳播不但不矛盾,而且相輔相成。嚴格的說,沒有哪個人是完全不做研究就可以做傳播的。比如閻崇年先生,沒研究過清史嗎?馬瑞芳教授,沒研究過聊齋嗎?當然,同為研究,深淺不一。聞道有先后,水平有高低,學問有大小,方法有對錯,這都是事實。但要說毫無研究也能上去講,怕是小看了傳播,也低估了觀眾。事實上,那些人云亦云照本宣科的講座,從來就不會受歡迎;而不受歡迎的講座,則其實不是傳播。
同樣,做研究的人也沒有一個不傳播。否則,他的論文為什么要發(fā)表,他的著作為什么要出版?顯然,沒有傳播不傳播的問題,只有向誰傳播、怎樣傳播和在什么范圍傳播之別。一般學者是向小眾傳播,向同行傳播,用論文著作在學術(shù)界傳播;《百家講壇》則是向大眾傳播,向外行傳播,用電視媒體在全社會傳播。這才是區(qū)別所在。
于是我們便又有了一個問題:這樣一種對象、方式、范圍的傳播,有必要嗎?
四學術(shù)為什么要向大眾傳播
這就要說到根本上了。這個“根本”,就是我們?yōu)槭裁匆袑W術(shù),尤其是要有文史哲這樣“百無一用”的學術(shù)?
我的回答是:為了人的幸福。
文史哲這三門學問,通常被稱之為“人文學科”。它們表現(xiàn)出來的精神,叫“人文關(guān)懷”。為什么要有“人文關(guān)懷”呢?因為人與動物不同。動物只要能夠存活就行了,人卻還要活得幸福,活得像個人樣。這就要有專門的學問和學科,來研究和解決這個問題。所謂“人文學科”,就是用來干這個的。
這樣一說,也就清楚了。人文學科的目的既然是人的幸福,那么,這里說的“人”,包括不包括現(xiàn)在就活著的人,包括不包括我們的人民大眾呢?不會有人說不包括吧?那好,既然你這個學科的研究,是為了人的幸福,其中就包括我們這些現(xiàn)在就活著的人民大眾,那么,你的研究成果該不該告訴大家,以便大家分享呢?不會有人說不該吧?既然應(yīng)該,那么,不傳播,不向大眾傳播,行嗎?不行吧?
所以,“學術(shù)”一詞,必須包括兩個內(nèi)容:研究與傳播。所謂“學者”,也應(yīng)該包括兩種人:研究者與傳播者。當然,這里可以有一個分工,比如一部分人做研究,一部分人做傳播。也可以有一個比例,比如做研究的多一點,做傳播的人少一點。他們甚至還可以交叉,重疊,比如做研究的也做傳播,做傳播的也做研究;或者一段時間做研究,一段時間做傳播,就像“學而優(yōu)則仕,仕而優(yōu)則學”一樣。至于那比例是三七開、四六開、二八開,倒無所謂。反正不能沒有研究,也不能沒有傳播。以研究壓傳播,認為只有做研究才是真學者,做傳播就低人一等,要打入另冊,不但違背學術(shù)的初衷,而且簡直就“沒有良心”。
為什么要這樣說呢?因為除了極少數(shù)“民間學者”外,我們大多數(shù)的學者、教授、研究員,都是靠工資、津貼和課題費過日子、做研究的。這些工資、津貼和課題費,說起來是國家給的,其實是納稅人的錢。也就是說,我們是靠人民大眾養(yǎng)活的。且不說還有工人、農(nóng)民、解放軍戰(zhàn)士、商店營業(yè)員等等許許多多的人,在為我們提供各種服務(wù)和保障。那么,我們這個“學術(shù)界”,該不該有一部分人(哪怕是一小部分人)來為他們提供服務(wù),作為我們對社會、對人民的回報?應(yīng)該吧?既然應(yīng)該,那么,當有人出來這樣做的時候,你不支持倒也罷了,還要說人家不該做,還要橫挑鼻子豎挑眼,風言風語,冷嘲熱諷,請問有良心嗎?
良心告訴我們:學術(shù)必須向大眾傳播!
學術(shù)也告訴我們:它需要向大眾傳播!
要傳播,就要有渠道,有平臺?!栋偌抑v壇》就是這樣一個平臺。這個平臺是干什么的?對接。誰和誰對接?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學者與大眾、學術(shù)與傳媒。這就是我說的“三個對接”。既然是“對接”,就得接得上。所以,作為對接的平臺,《百家講壇》不能沒有學術(shù)性,又不能只有學術(shù)性;不能不看收視率,又不能只看收視率。這就好比一個接頭,要把圓的管子和方的管子接起來,它自己就得不圓不方,又圓又方,一頭圓一頭方。這種“不三不四,非驢非馬”,恰恰正是“中間地帶”的特點。
現(xiàn)在可以回答前面那個問題了:《百家講壇》究竟是什么?我的回答是:一檔“有一定學術(shù)含量”的“教育文化類”電視節(jié)目。它的任務(wù),是向廣大人民群眾(包括非本專業(yè)的高級知識分子)傳播知識、傳播思想、傳播文化。由于它傳播的是知識、思想、文化,因此原則上必須由學者擔任主講人;由于它的任務(wù)是傳播,因此必須遵循傳播規(guī)律。
也就是說,主講人必須懂傳播。
這就給這個欄目的編導、策劃、制片人出了一個大難題。由于眾所周知的種種原因,我國的學者大多不懂傳播,而懂傳播的又多半不是學者。有學問的不會說,會說的沒學問,既有學問也會說的又未必適合上電視,就算適合他還不一定肯來,就算來了那么一兩個又不夠用?!栋偌抑v壇》是一個日播節(jié)目,每天都要推出新的一期。也就是說,它需要一大批既有學問又懂傳播還能上電視的主講人。這可上哪兒找去?
也只有一個辦法:修理。
這就有了前面說的那個“痛并快樂著”的過程。其實,并非所有主講人都像馬瑞芳老師那樣“先苦后樂”,也有“一痛到底”的,還有終于“無法修理”、白痛苦了一把的。所謂“魔鬼的床”,并非一兩個人的抱怨。
這其實很正常。傳播,畢竟不是所有學者想做的事情,也不是所有學者該做的事情,更不是所有學者都能做的事情。按照傳統(tǒng)觀念,學者的“本份”還是研究。因此,不能要求他們都能“修理”。也因此,這不是我要關(guān)心的問題。我關(guān)心的是:現(xiàn)在這些被“修理”過的主講人,是按照統(tǒng)一模式打造出來的嗎?如果他們不能成功,是因為被編導、策劃、制片人“修理”過,因而沒有了個性嗎?
回答也很肯定:不是。比如我和于丹,就不是“一個腔調(diào)”。馬瑞芳老師和隋麗娟老師,也不是。孫立群、王立群這兩個“立群”也大相徑庭,閻崇年和劉心武兩位先生,就更是“兩個腔調(diào)”。所以,說《百家講壇》按照統(tǒng)一模式打造主講人,弄得大家都沒了個性,怕是不通的。那么,問題又究竟在哪里呢?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