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住在北京,是一個與我有血緣關系的人,不太遠的血緣關系。
北京與西安相隔遙遠,他卻常來看望我們。那時他在火車上工作,整日穿著墨綠色的制服,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
我叫他瞇瞇大伯,因為他總是笑,對我也是好得不得了。每次走,都會把我叫到一邊,悄悄地塞幾元錢給我,然后拍拍我的頭,說一聲:“乖,聽話?!?br />
那一年,我5歲。站在空闊的樓道中,看老爸送他走。他和老爸的布褲子,都補了屁股,在太陽的底下,屁股非常突出,我看著看著就笑起來。笑夠了,便打開手里的紙幣,是一張5塊錢的紙鈔。當時,5元錢能買到好多東西呢,我想著明天可以去小店鋪買水果糖吃了,便瞇瞇笑起來,想著大伯真是不錯,要是天天來看我就好了。如果天天都有糖吃,我一定是天下最幸福的小孩了。
我將5元錢的鈔票蓋在眼睛上,迎著晃晃的陽光,覺得自己儼然是個有錢人了。
他大概知道我喜歡他,只要有西安的車,必定來看我。我每回見他,便歡呼雀躍地投入他的懷抱。
他帶我去院子里的小賣鋪,坐在木竹椅上,讓店家搖了一客冰淇淋給我,看我小貓一樣吃得津津有味,他便流露出一種滿足的神情。
我問他:“大伯,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他說:“長輩對孩子好是應該的呀,還要講道理嗎?”
我不懂了,為什么他對我好天經(jīng)地義?長大些,才知道,他不光是對我一個人好,他對所有人都是那么好。
他和我爸是親兄弟。因為他是兄長,在家境清貧的條件下,他根本沒有讀書的條件。他15歲就一人闖蕩北京,十分辛苦地從學徒做起。每個月的薪水都安排好了,只留一日三餐的錢,其余全部寄往家里,多一分錢都花不得。也許正是因為有了他的資助,我爸才順利把書念了下來。我爸考上北大的時候,他已是車輛段技術拔尖的工人,快收徒弟了。接到通知書時,我爸猶豫,要不要繼續(xù)讀下去,因為覺得太拖累他了。
他卻說:“只要有我在,你一定要讀完書。以后,這個社會沒有知識是不行的。我工作這些年來,因有沒有多少文化,很受人歧視,我是沒有辦法?!?br />
老爸于是很順利地進了大學。大學幾年,每個周末老爸都去他家住宿,他也盡可能地幫助老爸。為了老爸,他與我大媽沒少慪氣,經(jīng)濟問題總是很現(xiàn)實的。
老爸大學畢業(yè)之后,他也算松了口氣。等我去望看他時,他已開始自學高等數(shù)學,屋內的電扇是自己做的。聽說他還自己裝了一輛大摩托,非常氣派的一輛大摩托車。每天,他去上班,一踩油門,整個樓的人都醒了,下班回來,離老遠的,就聽見他的摩托車轟隆轟隆地開過來。他的摩托車放在樓下,從沒有小偷打它的主意,因為太龐大了,五六個人都搬不動。
我在他家住了一周。環(huán)顧四周,這個家?guī)缀醵际撬皇纸M裝成的。打開電扇,轟轟轟轟的,藤椅是改過的,坐上去,椅子會左右搖擺。我想,如果他念了大學,現(xiàn)在不知是怎么優(yōu)秀的一個人。
我問他:“大伯,為什么不去市場買一臺電扇?用不了多少錢的?!?br />
他笑笑:“孩子考上大學了,要供人們讀書,再說了,這不是挺好的嗎?反正我耳朵背,也聽不見什么。”
他總是這樣,平日省吃儉用,對小輩卻很舍得花錢,有一次他給女兒一下子買了90塊錢的巧克力,只是因為女兒愛吃。
他對孩子總是如此,寵愛得近乎縱容了。
從北京回來,我對老爸說:“大伯真可憐。一輩子都這樣忙碌,他甚至舍不得吃一塊雪糕。”
老爸說:“這樣的日子,很快會過去吧。再熬幾年,孩子就大了,那時,他可以享受天倫之樂了?!?br />
大伯的兒女工作之后,他已六十多歲了,退休了,又被單位反聘回去。
一次聽見老爸打電話問他:“怎么不歇歇,兒女都成家了,你們老兩口花銷足夠了?!?br />
不知道他說了些什么,總之老爸放下電話神色挺黯然的。
大伯被單位反聘回去之后,不跑鐵路了。因此,幾年都沒有見到他。一直很想他,當然不再是孩提時代要糖吃的心理,只是很想見他。始終記得我年幼時,他對我的好。良好的家教,教我學會了善良,我一直記得受人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何況他是我的伯父,親人。
我想,再見到他,他會不會拍拍我的頭說:“丫頭,長高了?!?br />
再面對他,我該怎樣讓已年邁的他,如我幼時一樣高興起來呢?
就這樣,有心里盼望著見他,不知盼了多久,在一個下雪的午后,終于再次見到了他。
事先,他沒有告訴我們他要來,家里也沒有人去接他。他敲開我家門時,剛在火車站遭了一次搶劫。他出車站,便被人盯上了,幾個小青年跟著他,一個從他身旁走過時,摸了他的包。他驚覺去追,另一個同伙跟上來,一腳將他絆倒。
那天,大伯穿著棉布短裝圍著一條狹窄的布圍巾,頭上頂著一頂雷鋒帽?,F(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人戴雷鋒帽了,但是他竟然還戴著。當他站在我家,對我們講他追小偷的經(jīng)過時,我是心疼的。他一直在為包內的錢扼腕,我卻為他的身子忱惜??粗n黃清瘦的臉,我忍不住掉下淚來,我想,怎么可以讓這樣一個老人還現(xiàn)去賣苦力呢?
聽他說反聘回去后,為了多掙些錢干著粗重的體力活,有時,還會給別人裝門窗。我難以想像上歲數(shù)的他,是如何爬上別人家的窗臺,裝著一塊塊玻璃拉窗。我想起了小時候,他臨走時,送我的5元錢,那時是我不知,每一張鈔票的背后都有大伯的血汗。
大媽說,屬羊的人命不好。大伯這輩子注定了勞碌一生,貧困一生。
我聽了很心酸,對他說:“大伯,不要做了,錢不夠花我可以給你?”
他只是笑:“你大伯現(xiàn)在一個月可以掙800塊錢呢,怎么不夠花呢?”
“那為什么?”
他不說什么了,眼內是無言的苦澀。
他的兒子大學畢業(yè)分到工廠,效益不好,工資拖欠。女兒月工資只有400元,還帶著個半大的孩子。原以為,孩子大學畢業(yè),會有一個不錯的前程,可是,在北京,人那樣多,多少人為了謀一個職位激烈競爭。別說大學畢業(yè),就的讀研究生也是一抓一大把。
后來,老爸讓大伯的兒子過來,希望能幫他一把。
大伯回北京后,依然忙于掙錢,他的錢幾乎全貼給兒女了。短短兩年,他外出拉貨,跌斷了兩根肋骨,右手骨折過一次,腳被軋傷。
老爸勸他:“孩子成家后,你的責任也就盡到了,剩下的靠他們自己努力了?!?br />
他搖頭:“看著兒女過著苦日子,我心不忍,好在,我還能干幾年?!?br />
他總是這樣,也許天下父母都是這樣。父母為什么要對孩子那么好,但是天下有幾個孩子能體味到他們幾十年如一日的愛,而且,是永不要求回報的愛。
我問老爸:“當你老時,希望我能為你做什么?”
老爸說:“如果我老了,我病了,只要能看見你倒杯水給我,就足夠了。如果你沒有空,也沒有關系,還有養(yǎng)老院,我和你媽可以進去一起曬太陽。”
老爸的話,讓我忍不住掉下眼淚。就像長輩不知該如何愛自己的孩子一樣,做兒女的,永遠不知道怎樣能做到最好,能讓他們心安。
再去北京,是去工作,臨行抽空打電話給大伯,他總是騎自制的摩托車來看我,我坐飛機回西安,他帶給我路上吃的東西竟然有十斤。在機場,我拎著他給我的沉重的行李,眼淚又掉了下來。
他說:“丫頭好呀,出息了,坐飛機了。不知飛機場是什么樣子,如果有十元錢的機票錢就好了,哪怕只是在北京的上空兜上一圈呢,我也算是坐過飛機了?!?br />
半年后,他來西安看我們,我還了他這個心愿,給他買了回京的機票,我盡著一個晚輩的所能,為他一點一點地圓夢。
因為,他資助過我的父親,因為他對我好,因為我是那么那么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