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泓站在新辦公室的落地窗前,窗外車水馬龍。敲門聲響起。秘書送來了剛收到的中泰重工項目的招標方案,厚重地壓在紅木的辦公桌上。這次項目的標的金額,達到了錦程廣告公司全年業(yè)務的三成。作為公司喬遷之后的第一筆大單,對于標的50%以上的業(yè)務,吳泓志在必得。
按照慣例,每一個項目都會有一個執(zhí)行團隊,一個團隊負責人。吳泓看著眼前的資料,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個嬌小的女孩。
“我叫涓子?!泵看谓o客戶介紹過自己,涓子總會輕抿一下薄薄的嘴唇,然后補充說,“涓涓流水的涓?!?/p>
最初當他委托獵頭公司挖到涓子的時候,涓予已經(jīng)在業(yè)界小有名氣,而他錦程廣告公司還處于標準的初創(chuàng)階段。
以后的三年,絹子的表現(xiàn)一再驗證了這次挖角有多成功。在涓子的電腦里,有一個她這些年所有客戶的資料,所以涓子每次都能在跟客戶閑聊的時候,隨口說出客戶女兒的生日,或是考試排名前三這樣的事情,業(yè)績一路飆升,不過是順理成章。
在中泰這個重大的項目上,涓子無疑是最合適的人選。
情愫
“中泰重工的招標,團隊人選已經(jīng)確定,如果大家沒有意見的話,由客戶總監(jiān)涓子帶隊。”公司的中層會議上,吳泓神情嚴肅地宣布。
會議室里似乎有片刻的安靜,隨后,各種壓抑的議論化成一片嗡嗡聲,沖擊著吳泓的耳膜。半分鐘后,策劃部經(jīng)理牛濤突然說:“我反對!中泰是一個大項目,涓子雖然是客戶總監(jiān),但分量嘛——”他瞄了一眼坐在另一側的涓子,改口說:“至少還是應該陳總出馬。”
吳泓看了看身邊的副總經(jīng)理陳斌,陳斌點了支煙,笑著說:“涓子雖然年輕,但在業(yè)內(nèi)的資歷并不淺。我手里還有幾個項目沒有完成,分不開身,這次還是涓子帶隊,我贊成?!?/p>
吳泓松了口氣,宣布散會。然而在回辦公室的路上,他隱隱聽到有人在說:“早知道還是她,還開什么會討論……”“別人背后,有老板做靠山……”吳泓頗感不適,轉身,去了陳斌的辦公室。
作為公司的創(chuàng)業(yè)元老之一,陳斌跟涓子都是一直跟著吳泓打拼過來的。吳泓信得過陳斌,如同信得過涓子?!白屼缸幼鲋刑┑捻椖控撠熑耍旅嬗幸庖?”吳泓開門見山地問。
“說意見,不如說流言準確。”陳斌似笑非笑地看著吳泓?!澳阋詾槟銓︿缸拥哪屈c私心,別人都看不見?”
吳泓啞口無言。幾年“戰(zhàn)友”,他從未對陳斌隱瞞過自己對涓子的好感。什么時候對涓子動了心已經(jīng)無從考證。也許是在她幫他擋下第一杯酒時,也許是在她幫他拿回第一個項目時,也許是在每一個通宵加班后炫目的朝陽下,也許是在那些共同的喜悅、失落與焦慮中……然而這些,目前還僅僅停留在吳泓的心里。他不是不敢表達,而是顧慮太多。涓子對公司依然是重要的,而感情一旦出口,無論結果,兩人都無法再在工作上坦然面對。
與此同時,他可以對天發(fā)誓,從沒有憑老板的身份在工作上給過涓子任何方便,否則,涓子今天至少應該和陳斌平起平坐。
然而,男女之間有了暖昧的情愫,就像陽光下的灰塵,怎么也遮掩不住。老板和客戶總監(jiān)的緋聞,像冰層下的水流,在辦公室里快速無聲地流動著,雖然并沒有浮到表面上來,但吳泓不可能一無所知。
“要不,中泰的項目,還是你來?”吳泓苦笑著問陳斌。
“開玩笑吧?”陳斌拍拍吳泓的肩?!霸谀惆唁缸幼兂衫习迥镆郧?,正常的工作還是要做。中泰的項目,除了涓子,換別人,你放心我也不放心。”
流言
吳泓越是刻意注意和涓子的距離,那距離就越是暖昧不清。
中泰的項目開始以后,就是無休止的忙碌,打探客戶及對手的深層背景、做方案,再加上繁復的成本核算,涓子辦公室的燈經(jīng)常亮到午夜。吳泓這段時間逗留在公司的時間也越來越長,所以經(jīng)常是團隊組員都加班結束了,辦公室只剩下尷尬的兩個人。
在第三周的項目會議上,涓子給大家拋下了一個重磅炸彈——
“我從中泰內(nèi)部了解到一個信息,那個在業(yè)界一直保持神秘的投資方,是來自臺灣的一家電子業(yè)制造商,該企業(yè)的董事長也是這次項目組組長。我查了一下這個企業(yè)幾年來的企劃方案,這個人是非常新派的。而我們原來的方案過于保守,所以必須重新調(diào)整?!?/p>
“難道你讓我們這個時候來換方案?還有兩周就到第一次招標會了?!变缸釉捯魟偮?,策劃部經(jīng)理牛濤就跳起來反對,邊說邊拿眼睛瞟著一旁的陳夕。
“是啊,推倒重來的話,設計質(zhì)量根本保證不了?!标愊Ω胶?。
“但是如果憑現(xiàn)在的方案,能夠中標的可能性很小。”涓子一再解釋,反對聲卻越來越強烈?!熬瓦@樣執(zhí)行。會后我向吳總匯報?!泵裰鳠o效,她只好行使項目負責人的權力作出決定。
然而,大家都坐著,沒有一個人行動。
“不要仗著背后有大樹好乘涼,你現(xiàn)在還不是老板娘呢!”沉默如深海的會議室中,陳夕的話突然冷冷地響起。吳泓正好在此時推門進來,看到涓子握筆的手在顫抖。
涓子強作鎮(zhèn)定,向吳泓提出更改方案的建議。二十幾道異樣的目光,頓時集中在吳泓身上。憑借著自己在廣告業(yè)的經(jīng)驗,吳泓馬上做出判斷,涓子的決定是正確的。然而對于他,要支持一個正確的決定,從來沒有一次像今天這樣艱難。
指間的煙燃到了盡頭,吳泓清清嗓子,終于開口:“既然有更好的方案,就按涓子的意見執(zhí)行。各部門配合,提高效率,時間來得及?!彼皇菫榱虽缸?,而是為了自己的生意。
但結果卻是,流言終于從此沖破了冰面,更加洶涌。
決斷
在自己的老板生涯中,吳泓第一次遭遇了管理危機。那次不歡而散的項目會議過后,跟中層幾個部門經(jīng)理交代工作的時候,吳泓明顯感覺溝通不暢,大家或多或少都有些對立情緒,只是誰也不在他面前表現(xiàn)。這讓吳泓深深體會到一種無力感。
而這一邊,涓子的新方案推進得并不順利。大家對吳泓不能有所表現(xiàn),不代表對涓子也不可以,所有的壓力都壓在了她的肩上。吳泓幾次聽到,從會議室中傳來激烈的爭論,也曾經(jīng)親眼見過,涓子要求加班,員工當面抱怨連天的場面。星期五下班鈴聲剛響起,公司瞬間空無一人。吳泓推開策劃部的門,發(fā)現(xiàn)涓子正獨自一人,埋頭在大疊的資料中??吹絽倾?,她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大家集體要求周末不加班,我只好……”
“憑什么?他們說不加班就不加班?”吳泓抄起手機,沖電話中大吼:“牛濤,帶著你的人馬,半小時內(nèi)到辦公室。今天做不完誰都不許下班!”捧掉電話,吳泓全身都在顫抖,他突然無比討厭現(xiàn)在的自己,像不經(jīng)事的孩子一樣,需要用憤怒來發(fā)泄壓力。他討厭那種無法控制局面的挫敗感。午夜時分,牛濤來交工時,吳泓分明看到他冷冷的眼神。關上門,他聽到門外隱隱有人說著:“什么4A公司,根本就是夫妻店?!?/p>
也許真的是到做決定的時候了。公司運轉一圃亂麻,而看著涓子越來越頻繁地抿起嘴角,那份倔強也讓吳泓心疼。他暗自計劃著,堅持做完中泰的項目,一定找人替代涓子,對他,這是公私兩利的事情。
然而這一變動比吳泓計劃中來得更快,促使吳泓最終做出決定的卻是陳斌。
出于對新方案的擔心,吳泓周末臨時到公司加班,意外地發(fā)現(xiàn)公司門虛掩著。一種莫名的預感讓他輕手輕腳地走進去,聽到陳斌的辦公室中傳來低低的交談聲。
“涓子不就長得漂亮點,仗著老板喜歡她嗎?憑什么眼看就要蓋過陳總?”這是牛濤的聲音。
“人家遲早是老板娘。當初我告訴你們她跟吳泓的關系,就是為了讓你們別得罪了她。”陳斌的話,讓吳泓第一次覺得,一起打拼了幾年的兄弟,竟是如此陌生。
“老板娘又怎么樣?大家一起反對她,遲早她要走人?!迸思怃J的嗓音響起,那是陳夕?!瓣惪?,到時候要靠你照顧我們了。”
吳泓終于明白了,那些沸沸揚揚的流言的起源,也終于明白了,公司的中層怎么能那么有底氣地公然和涓子對抗。一瞬間,他轉了無數(shù)個念頭,想沖進去,最終卻只能強忍住內(nèi)心就要爆發(fā)的怒氣。中泰的項目正在關鍵時刻,他不怕下屬“起義”,但不能跟生意過不去。手中的車鑰匙深深地嵌進掌心,吳泓轉身離開了公司。
反復
周一的項目例會,吳泓破例主持。聽完大家的進度報告,他讓秘書把一個人帶進了會議室。“我給各位介紹,程杰西,曾經(jīng)在北京奧丁廣告公司任大客戶部經(jīng)理,從今天起,他擔任我們的客戶部副總監(jiān)。”
自從有了找人代替涓子的想法,吳泓便開始委托獵頭公司物色人選。程杰西就這樣進入他的視線。從獵頭公司的資料和業(yè)界對他的風評來看,吳泓本來還有點猶豫,然而陳斌的背叛,讓他當機立斷做出決定。
吳泓注意到,一旁坐著的陳斌明顯有些不安??粗媲耙粡垙堝e愕的臉,他不動聲色,接著說:“工作安排上做一些調(diào)整,中泰的項目由程杰西正式接手,方案在原來的基礎上再完善一下。”而涓子,被派往本省第二大城市一個新建的大型風力電廠項目,跟進新客戶的前期開發(fā)。所謂前期開發(fā),說白了就是無目的地拉近關系而已。兩個信息傳達得非常明顯:涓子被調(diào)離重點項目,新方案也被否定。
看著涓子失意的目光,吳泓在內(nèi)心說了聲對不起。
第二天,涓子一聲不響地出差了。然而吳泓并沒有感到輕松,他覺得擔子不是轉給了程杰西,而是自己。
“吳總,這樣的流程我們沒有做過,費用超出了預算40%,報價不會有優(yōu)勢?!敝谱鞑空f?!八傉f以他的經(jīng)驗、以他的經(jīng)驗,根本聽不進去我們的話。”團隊抽調(diào)的都是公司的精英力量,可無法溝通的抱怨聲還是不絕于耳。吳泓只得四處協(xié)調(diào),他突然感覺,自己不再是老板,而是居委會大媽!
涓子的電話就在這時打了過來,這是她出差后打給吳泓的第一個電話。“我認為是時候讓程杰西去接觸一下招標委員會的幾個委員了,現(xiàn)在我們只有經(jīng)理級別的人在中層游走,大城市可能透明度高,可我們這兒有我們的規(guī)則?!?/p>
接受涓子的建議,吳泓給了程杰西明示,要求他盡快聯(lián)絡組委。但程杰西仍然直到招標會前一天才讓團隊業(yè)務主管替他約招標會的委員們,不出意料,委員們以不同的理由推掉了。
整個標的分為兩部分,第一次招標會終于在手忙腳亂中到來了。首次報價一唱出來,錦程的人就傻眼了:報價比另外五家公司都高,更可怕的是,比第二順位的報價高出了近20%。錦程公司毫無懸念地落標。
“涓子,離第二次招標會還有兩周,我希望……”吳泓第一時間撥通涓子的電話,但他并沒有絲毫把握涓子會同意什么。畢竟當初踢她出局的人是他,怎么還能要求她來救場?“我明天回公司,看看還有沒有什么可做的。”涓子沒等他說完就接上話。而顯然水土不服的程杰西,在第一次招標會后的第二天就遞了辭呈。
成敗
第二天中午,涓子風塵仆仆地趕回公司。吳泓馬上召開中層特別會議,宣布涓子重新接手中泰項目。在涓子的主導下,大家把組委會的每一個委員進行了分配,一對一地公關,涓子親自負責那個臺灣的電子制造商。緊接著,修改方案、重審報價、打探其他中標公司動向,日程空前緊張,但團隊士氣空前高漲。哀兵必勝,大家都對這次這么徹底的失利感覺恥辱,個人恩怨也被暫時放在一邊。
在這樣的氛圍中,連副總經(jīng)理陳斌的離職也變得波瀾不驚。最后一次面對面時,吳泓把~張銀行卡遞給陳斌:“兄弟一場,收下吧?!?/p>
距第二次投標會只剩下一周的時間。在涓子的密集轟炸下,臺灣的電子制造商終于同意出來吃飯。
“你去定兩瓶90年份的干紅,買一條珊瑚手鏈,記得包裝用大紅漆盒,林董的女兒今天生日,她最喜歡大紅色?!苯?jīng)過涓子辦公室時,吳泓昕到她在交代助理。安排完畢,她疲憊地倒在沙發(fā)上,揉著太陽穴,隨手把兩片止痛片塞進嘴里。
當天晚上,吳泓接到涓子助理的電話。涓子暈倒在飯桌上,暈倒的時候兩瓶酒已經(jīng)喝了—瓶大半。趕到醫(yī)院的時候,涓子輸著液,已經(jīng)睡著了,吳泓懊惱地狠狠一拳捶在墻上。
當臺灣人知道那天涓子高燒39℃仍按時赴約的時候,被深深感動了。涓子在病床上接到一條短信:“我女兒說這是她收到的生日禮物中最喜歡的,謝謝你做了我忽略的事。”
第二周的招標會涓子仍躺在病床上沒能參加。結果是同事第一時間通知她的,新方案非常亮眼,引起了組委會所有人的關注,報價也非常有誠意,公司最終得到了占標的40%的整體推廣權。
項目成功挽回,但有些東西卻挽回不了。吳泓可以明顯感覺到涓子的疏離,出院后,每次向他匯報工作都帶著助理,工作以外的話,更是一句都沒有。
周末,公司全體員工去開慶功會,吳泓決定利用這個機會向涓子攤牌。送涓子走到樓下,他深吸了口氣,開口道:“涓子,你可能對我工作的安排有些誤解,其實我想告訴你的是,我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他頓了下,“我喜歡你?!苯K于說出來,吳泓有點如釋重負。接下來,他說,已經(jīng)幫她聯(lián)系好了另外一家公司。涓子看著他,一直沒有說話。
吳泓最終沒能等來他想要的答案。三天后,他在工作郵箱里收到了涓子的辭職信,還有一封私人郵件。
“曾經(jīng)我愛過你,但我無法接受你為了自保把我當棄子,也無法接受你來替我決定我的人生。謝謝你愛我,我把我對你的愛留給你,在你書桌的筆筒里。”
吳泓把手伸進筆筒,拿出的是一個U盤,插上,里面是涓子那個加密的客戶檔案,所有的客戶資料一一羅列,詳細到衣服型號、香水品牌、喜歡的咖啡的口味。吳泓慢慢拖動著鼠標,那種無力感又一次重重地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