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C講壇”(第十三期)于2016年6月6日,在北京大學百周年紀念講堂舉行。北京大學歷史學系教授趙冬梅出席并做了題為《以真史為鑒》的演講。
以下為演講實錄:
我覺得北大的傳統(tǒng),特別是我們系的傳統(tǒng)就是樸素樸素再樸素,所以我今天這個樣子站在這兒,還有一束光打下來我自己覺得非常另類。
2012年的時候在《百家講壇》,我講了第一個宋代的歷史人物,《千秋是非話寇準》,其實就是一個《寇準傳》,講完了寇準之后,在2013年,我又講了《司馬光傳》,其實這個《司馬光傳》現(xiàn)在還沒有講完,這兩天正在錄最后的部分,但是它非常非常困難!
除了上電視去講歷史故事,講宋代的人物之外。其實我還做了一件更奇葩的事情,我還做了一個聲音節(jié)目,在網(wǎng)絡平臺優(yōu)聽radio上,叫做《冬梅阿姨講故事》。大多數(shù)我的學生是沒有聽過的,因為那個聲音是更加奇葩的!我會說小朋友今天冬梅阿姨給你講個什么故事呢?今天哪!我們講一講這樣的一個故事,總之我自己都覺得很不好意思。其實我大部分這個面貌在北大是不露出來的,如果露出來的話,我覺得我會得到一個評價說:在北大歷史系的教授當中,我可能確實是比較奇葩的。
我上電視去講歷史,這個《百家講壇》有很多的其他學校的人在講,但是作為北大歷史系的,我是第一位,其實我壓力也很大,因為我系的傳統(tǒng)就真的是樸素樸素再樸素,嚴謹嚴謹再嚴謹。而你要去講一個故事的話,你必須要張牙舞爪,你必須要通俗,在通俗和嚴謹之間怎樣找到一個平衡,這其實不是一個容易的事情。
然后如果需要給小孩子講故事的話,那其實是一個更難的事情,到目前為止我做的唯一我還不愿意承認說是失敗的事,但是我得承認說現(xiàn)在擱淺了的事情就是《冬梅阿姨講故事》。其實通俗是非常之難的,尤其是當在通俗的同時,你要保持歷史學的尊嚴,你想講的是一個嚴肅的歷史,而不是在說書,這是非常非常之難的。
當一個歷史學者走出象牙塔,尤其是北大的歷史學者,當我們走出博雅塔的時候,一個塔里面的女人要走到塔外邊去的時候,我們通常會要面臨著各種各樣的不適應。
為什么出去這個人是我呢?因為第一我是1988年進北大歷史系,然后從此之后就是本科、碩士、博士。我是一個很典型的北大的土豆,過去這二十多年,噢,天哪!都28年了,在過去這28年的學習當中,我拿到了博士學位,然后我取得了北大的教職,我成為北大的教授。所有這些給了我一個可以出去講歷史的資格。
當初我的編輯,《百家講壇》的李峰老師來邀請我的時候,他其實是真的是三顧茅廬了!而且還不止三顧,他不停地來請我吃飯,來帶我試鏡,總而言之,在經(jīng)過多次雙椒魚頭王之后,我答應他去講,但實際上他打動我的不是雙椒魚頭王,而是什么呢?而是他跟我說歷史知識是要分享的!
其實《百家講壇》很容易讓一個人火,但是《百家講壇》上講歷史的呢?也有一些人垢病說:他們都是說書的。通常一個嚴肅的學者會覺得說:這很簡單!那些人都在說書,所以當我講完了《寇準》之后,反響非常的好!不管是我的宋史學界的同行,還是我們系里的前輩,還有就是我的老師,我覺得整個的反應都很好。但是這時候有一位我很親近的一個年長的一個同行朋友,也是我的同事,就過來跟我說,他非常語重心長的,非常為我好說:“冬梅?。≡蹅冎v過一次就行了,以后就不要去了!”但是我為什么又去了呢?因為歷史知識要分享!還因為我的導師??偙笙壬鷮ξ艺f,祝先生說:“人家給你一個講臺,那么大的講臺,為什么不去?”祝先生年輕的時候在北大講歷史,上通史課,是可以從小教室換到大教室,當時還沒有這么大的大講堂,他最后是換到了辦公樓禮堂,他說有一個大的講臺應當去講歷史知識,應當去分享!這是我出去的另外一個理由。前面是我有資格,然后是我有一個分享知識的理由,還有就是我的老師對我的鼓勵。
除此之外,我為什么還那么奇葩的去做了一個《冬梅阿姨講故事》?這里面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因為我是一個媽媽,我有一個非常可愛的帥氣的兒子,在他的成長的過程當中,其實我能夠跟他分享很多的東西,但我想要給他講歷史的時候發(fā)現(xiàn),這非常之困難!所以作為一個學歷史的媽媽,我想要去講。為什么我要去講歷史的原因,我想就是我剛才說的,這些過去的這些點點滴滴,它們累積起來塑造了現(xiàn)在的我,不管是作為北大歷史系教授的我,還是作為一朵奇葩趙老師的我,過去的這種點點滴滴加起來,一點一滴那些很細碎的,你當時都覺察不到它在做什么的那些事情積累下來塑造了現(xiàn)在的我。就是我的歷史塑造了我的現(xiàn)在,并且會指向我的未來,可能將來會有一個《冬梅奶奶講故事》。
我們的過去塑造了我們的現(xiàn)在,歷史的價值對個人如此,其實對于國家民族也是如此!歷史知識是非常重要的,一個國家民族的歷史,其實是我們這個國家民族的文化基因。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如果想更好的走向未來的話,除了借鑒別人之外,你必須要了解自己的過去。你不可能變成別人,你只能吸取別人,然后讓別人的營養(yǎng),別人的好東西變成你的一部分!只有這條路,沒有其他的道路可言!所以歷史是很重要很重要的!這也是我為什么要我出來講歷史的高大上的原因。
一個象牙塔里邊的趙教授,趙老師然后出來要講歷史,你會面對著其實是不是學歷史的人,然后這些不是學歷史的人,他們面對著一個歷史專業(yè)的我的時候,往往會有各種各樣的反應。
其中一種反應在我年輕的時候比較容易遇到,現(xiàn)在隨著我資歷的增長不太多了。這種反應是說什么呢?這種反應就是說歷史太沒意思了,不就是背嘛,記記年號,記記人名,記記朝代,有什么意思呢?不錯!這確實就是我們的歷史,課本里頭的歷史,歷史課本給最大數(shù)量的人提供了歷史知識,但是那個歷史知識,那個說一不二的歷史知識其實恰恰是最反歷史的。它并不提供你思考,真正好的歷史應當是反思的歷史,不管是對個人還是對于國家民族。
我們要努力去追尋真相,我們要首先找到那些通往過去的路徑,這就是各種各樣的材料,各種各樣的史料,包括文字的,包括實物的,然后我們通過這些材料批判地去分析,這些材料才能逐漸地接近過去的真實。只有這樣的一種學習歷史的方法,才是一種真正的學習歷史的方法,如果哪個歷史學者告訴你說他什么都知道,skip他!這絕對不是一個正經(jīng)的歷史學者,如果一個歷史學者告訴你說你們要記住,然后這也不是一個好的歷史老師。無反思不歷史!這是我今天要說的第一句話。
就是隨著我的年齡增長,跟我談歷史的人當中越來越多的是友好性的,他們會跟我講什么呢?比如說趙老師我太喜歡歷史了,你知道嗎?比如說我特別喜歡《楊家將》,我特別喜歡《三國演義》,我特別喜歡《穆桂英》,趙老師你是學宋史的吧?那咱們聊一聊《穆桂英》,咱們聊一聊《十二寡婦征西》,然后我就石化掉了。我不知道跟他說什么,我實在不知道跟他說什么!實際上這樣一種對于不真實的,我們從影視作品當中,我們從戲曲小說當中得到的這些,它應當說也是一種歷史知識,但是這種歷史知識只能說是我們作為我們民間記憶的真實它存在,但是它并不是基于那個過去真實發(fā)生過的真實的歷史。對于這樣一種不真實的歷史的這種認識,在我們這個國家里面其實是非常非常普遍的。
事實上就是在一些掌握我們民族歷史記憶,或者參與我們民族歷史記憶制造的一些部門,一些人當中也存在這種。比如說有一天我在家里,就忽然接到一個做郵票的人電話,國家郵票總局的人給我打電話,找宋史專家趙老師討論一下如何做包拯的紀念郵票的事情。我其實那天比較煩燥,因為在此之前,我已經(jīng)接待了一波做楊家將郵票的。但是這個人打動了我,這個人說趙老師我讀過你的文章,那你讀過我什么文章呢?我就覺得不可能?。∪缓笏驼f了一個名字,這個名字確確實實打動了我,他說我讀過你的《北宋前期官與品輕重不相準含義試釋》,這確實是我寫的,你們知道什么意思嗎?不知道就對了。確確實實就是這樣一篇很偏僻的文章,但這個人讀過并且他能說出名字來,我頓時就對他產(chǎn)生了強烈的佩服之情。
于是接下來我們用了30分鐘的時間討論包拯在端州城端硯的故事,包拯去端州做知州,臨走的時候不帶走一塊硯臺,可是到了船上發(fā)現(xiàn)有人送他硯臺,于是就把它沉到水里面去了。我們討論這時候的包拯應當穿什么顏色的衣服?究竟應當是服紫呢,還是應當服緋?就是穿紅的呢?還是穿紫的?我那篇文章呢,大約接觸到一點點跟這個服飾有關的,這位先生他不僅僅讀過我那篇佶屈聱牙都不知道說什么的文章,而且他還請教過真正的國內首屈一指的服飾文化方面的專家孫機先生,于是我們用了將近30分鐘討論包拯衣服的顏色問題,最終我們得出一個共識,包拯應當穿緋而不是紫!好了吧,這個很學問,他很尊重歷史,但是最后我突然想起來,我就囑咐他說你不會要弄《鍘美案》吧?我知道你做郵票你肯定會要戲劇性的畫面,沉端硯吧,我給他出主意說,你可以弄一個這樣看起來還是很高大上的對吧,有戲劇性的,而且當然包拯的袖子是比較的大的那種,看起來會比較有畫面感。
但是我說你不會弄《鍘美案》吧?因為陳世美這個故事在宋代是不可能出現(xiàn)的,它完全沒有基礎!第一,這個故事出現(xiàn)本身出現(xiàn)的非常之晚。第二,還有就是宋代的公主,還有宋代的駙馬都不是那個樣子的。所以絕對不可能是那樣,那是一種不真實。所以我跟他說你不能出現(xiàn)這個,然后他就不理我了,后來我看見他不吱聲,然后我就跟他說,我說,如果你出的話,那拜托你一定要出來一個說明,說這是一種民間記憶的真實,但它不是歷史的真實知識,不是歷史的真實,可不可以呢?當然是不可以的。就像楊家將的故事里邊,一定要出現(xiàn)穆桂英。包拯的故事里邊,包拯的郵票里邊,也一定會出現(xiàn)《鍘美案》,最終《鍘美案》還是出來了!這個人跟我花了那么長時間跟我討論穿衣服的問題,但是最終他不愿意尊重歷史的真實!無真實不歷史,所以這是我作為一個歷史學者想說的第二句話;
第三句話,我想說的是無尊重不歷史,這是另外一種搭訕歷史學者的方式,它更高級。趙老師是研究宋史的,他對我已經(jīng)有一定的了解,所以他說:趙老師宋史太重要了,宋代在中國歷史上那簡直是太重要太重要了!我們談一談宋代吧。我當然很開心,你要談宋代我很開心,但是談宋代不是你這個樣子談的。他會把宋代比如說,實際上我在講宋代,宋代在我看來是政治文明的最高峰,儒家時代政治文明的最好成績出現(xiàn)宋代?! ≡谒未幸粋€可以商量的皇帝,有不同的意見在朝堂上共存是可以討論的。而且宋代有批評的制度,有專門負責批評的官員,關鍵是它有一種包容意見的氛圍,這是好東西。但是那個來跟我搭訕的人,他會把這些東西挑出來說看,這就是宋代的政治文明,它多么像民主制度啊!它不像,它永遠不會像的。作為一個宋史研究者,作為一個研究宋代政治文明的我,其實是贊美它的,但是再贊美我也知道它的存在的大邏輯是什么,它仍然是帝制時代的一種寬容政治,它所有的根基是皇帝的寬容,當皇帝決心收回寬容的時候,那就誰也沒有辦法!我們看古代的那些看上去很現(xiàn)代,看上去似乎很西方的東西的時候,一定要警惕,要把它放回到它原初存在的語境當中,在它原本的歷史環(huán)境當中要尊重它,無尊重不歷史,這是我想說的最后一句話。
歷史學從本質上講是一種反思的學問,是一種追求真實的學問,如果你要想追求真實,我們這個民族要想走向未來,就必須要學會尊重真實。怎么才能學會尊重?第一條你要你要有一顆敬畏的心,對歷史要有一種真實的追求,所以我最后再想把我這三句話重復一下,無反思不歷史,無真實不歷史,無尊重不歷史。這就是我作為一個歷史學者想要對對歷史感興趣的人說的一句話。